晓来山鸟闹,
雨过杏花稀。
冰黛儿摄
我在福州,没有见过杏花。
第一次见到杏花,是在浙江丽水,一个叫“姓潘村”的古村落。
姓潘村是缙云县东南部的一个小村子,掩映在浙南郁郁葱葱的大山里。当地有一条贞溪穿村而过,村子里的民居,沿着这条贞溪,叶脉般缓缓地铺展开来。
河两岸,植有数千株杏树。每年三月左右,当杏花花信风起,数千株杏树一夜花发,古老的石桥边,老旧的农舍旁,一枝枝,一簇簇白中带红、红白相间的杏花,如云似雾,让小小的村落,宛若人间仙境。
杏树在南方并不多见。大山里的姓潘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杏树呢?
冰黛儿摄
杏,是中国人最早种植的树种之一。中国人栽培杏树,至少有两三千年历史。
杏花开在三月中下旬,也就是农历二月,北方民俗,习惯将农历二月叫做“杏月”。旧时春历上,也常有“望杏花落,复耕”,或者“望杏敦耕,瞻蒲劝穑”等话语,都是劝人耕穑的意思。
为什么要在杏月里耕穑呢?
有句诗说,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时序到了三月,迎面的风一场比一场轻柔。雨润田野,泥暖草生,从此往后,倒春寒的概率也越来越低了,天气会一直这么暖下去,有利于农作物的生长。
这是一个宜于耕作的季节。于是杏花便成了催耕的标志(西汉《氾胜之书》和东汉《四民月令》都以杏花开放,作为指导农业生产的物候)。
冰黛儿摄
其实,三月里开花的何止杏花。
尤其是南方,所谓的杏月,桃、李、梨、樱也都相继开放,只不过,北方是农耕时代中国的核心地区,而杏树占了地域的便宜,古人便将它作为时令的标志罢了。
有人说,杏的地位高,这跟孔子有关系。
《庄子》里说,孔子在杏林里讲学,“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到后来,杏坛就代表了孔子,也代表教书育人的一类人。而桃李则代表学生,所谓桃李满天下,只有受人教育的份了。
信你个*。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杏是北方的植物。中国民间,向来有南梅北杏之说,杏是落叶乔木,耐寒不喜热,所以以北方居多。
冰黛儿摄
罗隐的《杏花》诗说:“暖气潜吹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梅花开得太早,而杏花恰当其时。北方的春寒里,一枝红杏越出垣墙与藩篱之外,成为春耕的标志,这在以北方为中心的农耕社会,其实不难理解。
杏的主要栽培区,集中在东北南部,华北、西北等*河流域各省。闽广等南部沿海及台湾省却极为少见。但有趣的是,这北方的杏,偏偏与一位闽人结下了不解的渊源。他就是长乐人董奉。
东晋葛洪《神仙传》记述:
“董奉者,字君异,候官人也……董奉居庐山,为治病,重者种杏五株,轻者一株,于林中所在,箪食一器,是换一谷。少者虎逐之,乃以谷赈贫穷,号董仙杏林。”
董奉是三国名医,与华佗、张仲景齐名,时人称之为“建安三神医”。
桃小香摄
董奉归属东吴,那时居住庐山。他常年为人治病,却不接受别人的报酬。得重病的人,他治好了,就让病人种植五株杏树。病情不重的人,他治好了,病人就种植一株杏树。
十几年以后,董奉的杏林就有十多万株杏树了。
董奉在林中修了一间草房,待到杏子熟了,他立下规矩:谁要吃杏子,拿谷子来换。他将用杏子换来的稻谷,救济贫穷。董奉因此善举,被叫做董仙杏林。再后来,杏林便成为医家的代名词了。
杏是蔷薇科杏属李亚科植物,在植物学上,它与梅最为接近。
陈与义写杏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与姜白石《暗香》曲里的那一句:“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有异曲同工之妙。
桃小香摄
但梅花清幽,被归为君子一属。
杏花则相对艳丽妩媚。而且杏花有变色的特点,含苞待放时,繁蕊秾丽,粒粒艳红,胭脂点染,占尽春风。随着花瓣的伸展,色彩由浓转淡。谢落时,又由红转白,退去淡淡的脂粉,粉雕玉琢,化为点点飞雪。
因此杏花更多与桃花搭配,被文人用来比喻美人的姿颜。
王实甫写《西厢记》,说崔莺莺白里透红、娇羞可爱:“杏脸桃腮,乘着月色,娇滴滴越显得红白。”
魏秀仁《花月痕》里,也有这样的画面:“云鬟不整,杏脸褪红,秋水凝波,春山蹙(cù,皱眉头)黛,娇怯怯的步下台阶。”
冰黛儿摄
古籍《鲁府禁方》里,有一个美容秘方,叫“杨太真红玉膏”,就是用杏花做的。
据说是杨贵妃美容专用,用后“面红润悦泽,旬日后色如红玉”。宋代《太平圣惠方》,也有以杏花、桃花洗面治斑点的记载。
用杏花来比喻美人,倒也般配。
但奇怪的是,中国人最早培植桃、李、杏、梅等蔷薇科植物,甚至将杏花作为农历二月催耕的标志,但这些果树中,只有杏树没有得到广泛种植。
《汜胜之书》只有一句:杏花开时,可以种别的东西。贾思勰《齐民要术》里记载了很多关于作物和水果的种植,但有关杏的记载却非常简单,也只有一句:杏子仁可以煮粥。
到了唐宋,关于杏的文字,更多的是出现在诗词里。杏花专为诗人而开,似乎没农人什么事。
桃小香摄
这种情况,直到明朝才有了一些改观。徐光启在《农*全书》写道:
“杏,树大,花多,根最浅,以大石压根则花盛。叶似梅差大,色微红,圆而有尖。花二月开,未开色纯红,开时色白微带红,至落则纯白矣。花五出,其六出者必双仁,有*……”
王象晋的《群芳谱》,对杏的栽培、种植,也有了系统的论述:
“种杏与桃同……至春芽出即移别地,行宜稀,宜近人家。树大戒移栽,移则不茂……遇有霜雪则烧烟树下,以护花苞。”
那么闽广沿海为什么很少有杏树呢?
关键还是气候的原因。杏树属于落叶果树,冬季需要经过一定的低温时段,来完成自然休眠,年后才能正常开花结果(浙南山区冬季寒冷,因此姓潘村才有那么多的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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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南部沿海的冬季温度太高,不能满足杏树对低温时段的需求,栽植出来的杏树,不能正常开花结果。
也许在历史中的某一段时期,福州这样的地方也种得杏树。
在民国版的《闽侯县志》中,就有过福州杏花“小而色美”的记载。再往前上溯五百年左右的《八闽通志》上,对于福州府的杏花,描述得更为翔实:
“花如红梅而丰艳,实如梅而甘,本出北地,今郡亦有植者,然结实甚少。”
由此可见,曾经的福州是有过杏林的,福州的杏花也是漂亮的。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末,中原一带战乱连连,而东南一隅的福州,却一派宁静。长乐籍诗人周朴写下这样的诗句:
“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
桃小香摄
史书记载:周朴工于诗,无功名之念……后避地福州,寄食乌石山寺庙……唐乾符五年,*巢陷闽,欲用周朴。朴谢曰:我为处士,尚不屈天子,安能从贼?
*巢豹眼一瞪,咔嚓一声,将这聒噪的长乐人杀了。
我的窗外,隔着一个黎明湖公园,就是乌山(古称乌石山)。很长一段时间,周朴寄食于乌石山寺庙。他笔下的杏花,会不会就是“小而色美”的福州杏花呢?
(摄影冰黛儿、桃小香,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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