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雨后》魏镇绘
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每到春节从北京回湖北老家过年,我都会花钱买瓶好酒孝敬父母。
记忆中,买得最多的是老“八大名酒”之一的杏花村汾酒。酒瓶呈琵琶型,白瓷质地,饰以花纹并彩画,画中题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也因此很自然地认为,杜牧《清明》诗的发生地,是在山西。
直到有一次到安徽池州出差,当地人建议我去看一下杏花村。
“哪个杏花村?”
“就是杜牧《清明》诗中所指的杏花村呀。”
“那个杏花村不是在山西吗?”我有些愕然。
“不,是在我们池州市,贵池区城西秀山门外。”当地人很肯定地说。
我还是将信将疑。
从北村口一路走下来,杏花流泉、问酒驿、白浦荷风、唐茶村落、窥园、百杏园……唐风唐韵令人仿佛有穿越之感。杏花村文化旅游区据称以史载杏花村旧址为基础复建。村里新建有牧之楼,“牧之”二字取自杜牧存世的唯一书法作品《张好好诗》。楼内展示有《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池州府志〉》,志中记载:“杏花村,在城西里许。杜牧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陈列的史料文献还有许多,可谓旁征博引。
自古为村立志者,颇为罕见。然清康熙年间贵池人郎溪编撰有《杏花村志》十二卷,以浙江巡抚采进本收入《钦定四库全书》,为唯一入选《四库全书》的村志。至清末民初,池州人胡子正编纂有《杏花村志续集》传世。年版《辞海》说得更明确:“杏花村,在安徽贵池市西。向以产酒著名。《江南通志》载:唐诗人杜牧任池州刺史时,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诗,即指此。”
如此看来,说杜牧笔下的杏花村在池州,也算是有据可考。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贵池便着手复建杏花村,先后建有两个杏花村文化公园。年开始,池州市政府开始大规模建设杏花村文化旅游区,计划建成一个集传统文化与现代观念为一体的大型民俗休闲度假区,意在恢复“十里烟村一色红”的壮观景象,将杏花村复建成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诗村”。
除了池州杏花村,全国叫杏花村、号称是杜牧《清明》诗发生地的,有不下20个。其中包括广为知晓的山西汾阳,还有湖北麻城。杜牧任池州刺史前,在黄州任刺史,麻城时为黄州辖县。而江西玉山县也有个杏花村,因杜牧曾赴江西任观察使幕……这些杏花村,多少都能找出一些史料、文献为之佐证。
考察史料可知,天下杏花村未必只一家。
村,本为乡下聚居的处所,至唐代方成为管理单元。村落的命名,或按姓氏,或据山形地貌,或取自典籍,或得自盛产之动植物,不一而足。叫杏花村,本不稀奇。但要认定哪个杏花村一定是杜牧《清明》诗的发生地,确实有难度,毕竟杜牧没有明说过。
蹊跷的是,一直到南宋前,都没有明确《清明》诗是杜牧的诗作。同时代人,杜牧的外甥裴延翰为杜牧所编纂的《樊川文集》中未收录此诗,北宋年间所编《樊川别集》乃至《樊川外集》也没有,只是在南宋年间所编《樊川续别集》里才第一次出现。清康熙年间编校的《全唐诗》,“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所收杜牧诗作,仍未见《清明》诗。明中后叶始,个别方志中才谈及杜牧与《清明》诗、杏花村的关系。难怪陈寅恪在其《元白诗笺证稿·附校补记》中说,“此诗收入明代《千家诗》节本,乃三家村课蒙之教科书,数百年来是唐诗最流行之一首。若就其出处,殊为可疑”。
更糟糕的是,《清明》诗从一开始出现,就没有明确是在何时、何地所写。历代不少学者认为,杏花是典型的唐代意象,“杏花意象”在唐时不外乎“春天的象征”“村野”“成仙”及与科举功名有关的“杏园”等寓意,至宋以后,才渐渐与“村野酒家”产生关联。
如此看来,《清明》诗中的“杏花村”,或许只是一个文学意象,并非专指某一具体村落。
《四库全书》收录《杏花村志》时,加有按语点评:“杜牧之为池阳守,清明日出游,诗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句,盖从言风景之词,犹之‘杨柳’‘芦荻洲’耳,必指一村以实之,则活句反为滞相矣。然流俗相沿,多喜附会古迹以夸饰土风……”读罢让人面红耳热,汗颜不已。
这倒让我一下子想到一句网络戏谑之言:“伏羲东奔西走,黄帝四海为家,诸葛到处显灵,女娲遍地开花……”
可不是吗?近些年来,鉴于年代久远,又无法准确考证,类似“杏花村”这样争抢名人故里、古代名址的事屡见不鲜。甚至不管历史上是否真实存在过的人物、遗址,乃至神话、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居然也被无休止地争来夺去。
而对“杏花村”而言,其商标被一分为二,“酒”在山西,“玩”在安徽,算是各得其所了。现实点讲,如今再围绕杜牧、《清明》诗与杏花村之间的关系去作无谓的争论,既无意义也无趣。如真能借此打造既有历史又有文化的旅游胜地,助力乡村振兴,发展经济,倒不失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