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半吊子
九、小小的美好
想一想,你做了多少年的聪明人?
你有多久没做过一件甘心情愿的傻事了?
深谙判断与计算的你,有多久没有无条件地信任、给予过一个人了?
对,就是无条件的,自始至终的那种,而且是陌生人。
——以上是事后我和那位头衔复杂的艾杠朋友喝酒时的对话摘要,我们一边侃着一边不断地打量屏幕上的照片,像掌纹抚摸着自己的老茧。
在那块以英寸计量的屏幕上,70多岁的刘阿姨很认真地坐在她的石炭井,坐在她的店里。
那几乎注定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我和艾杠一大早坐着他窖藏级的奇瑞长安F蛋款四轮车前往石炭井,奇葩的避震居然可以清晰、完整,且丝毫不打折扣地反馈着道路的每一处凹陷与凸起,我的后丘与脖颈在极度硬派的颠簸中一度有些怀疑人生。
没有直接驶入石炭井,我们从通往阿拉善的那条路一路向北再从三矿下来,打算耗时一整天开展一项轰轰烈烈的素材搜集运动。
可结果却是,一上午过去了,我们一无所获。到了公安局和长征餐厅附近,对着那些商家店主一番甜言蜜语后,得到了麻将般清一色的拒绝,主动消费套近乎也不行,石炭井人果然尿性。
对此,我们只能自我打趣解围,说幸好沿途有不少杏子供我们消遣,特别是某处人家的院内,满地的落杏,树上只留下四颗,那真的是不可言说的人间美味。此行有这四颗杏子就值了!
已经不抱希望了,从鸿雁餐厅吃完饭出来后,我们向上走了几步,想着再消费一下,买点水果回去也算尽了心意。
然后,就遇到了刘阿姨。
光线昏暗的店内,摆满了蔬菜瓜果调料副食,墙上挂满了不知是哪年恭贺开业大吉的牌匾,它们在这个封闭的、日渐凋零的小世界内抱团取暖,却无意中聚成了一片斑斓锦簇的花团。
在这里,阿姨一件碎花的白衫形成了强烈的冲突对比,格外鲜亮暖眼。
多少也算是识货的人,面对此情此景,我和艾杠横下一条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再拐弯抹角,拉下脸皮直接提出了拍照的要求。
没有丝毫的迟疑,丝毫也没有!刘阿姨一句饱含欢喜的“好啊!”,一切就成了。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出乎意料没道理。出来后我俩才明白,这看似一无所获的一天,惊喜原来埋伏在这里。
不负所托,不能负了这份没来由的信任。回到大武口后,向来以惰性为风尚的艾杠第一时间将他拍好的照片发来,我用了20分钟的时间来到了街边的照相馆。
“你这不是照片,已经算是作品了”,老板慢慢打开浏览着,“只可惜缺少一位室内补光的,否则可以拿去参赛了”。她很尽心地做着后期处理(可惜处理后的图片我没保存),一边问着这些照片的来龙去脉,一边跟着感慨。
她说这种苍老、陈旧的场景下,如此强烈的色彩冲突,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她甚至一度怀疑那张桌子上的西瓜饼子和辣椒凉皮,是我们为了构图特意摆上去的。
听完老板这句话,我也忍不住又看了看。没错,照片里的刘阿姨眼里有光,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满满的母性光辉。
“一共五张照片,全部打印装入相册,再挑出两张放大至9寸,装进专门的相框里给人家送去,一共多少钱?”我问。
“给我24吧,”望着我满脸的不相信,她居然笑了,“不收,对不住我买卖人的身份。但我也是个摄影人,我知道那种感受和心情。”她又笑了,“所以,也算上我的一份心意,就给我24吧”。
紧接着她又重复了一句:“可惜,缺少一位专门补光的。你不觉得,如果继续放大到一定尺寸,就是一幅油画么?”
如此,一份简单的美好,没来由没道理的美好,就这么接力着诞生了。我们为此买了支细一些的记号笔,在每个相框的背后郑重留言。
第二天一大早,冒着小雨骑着摩托,兴匆匆驶向石炭井,只为将洗好的照片以最快的速度给老人家送去。
当我再次进入店内的时候,阿姨的老伴(姓张)也在,两口子正在讨论什么时候下山去看病,以及需要花费多少钱的问题,我这才知道刘阿姨多年受白内障困扰,她其实并不大看得清我们。
两口子90年代初从河南老家来到石炭井,起先在红光市场卖菜,目睹了这个地标性的建筑从人声鼎沸到人迹罕至的全过程。当红光市场彻底关上了它的大门时,他们并没有回老家,而是搬到现在的这个店里继续着营生。
“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哪儿都回不去了,可能这就是家吧。”刘阿姨的老伴慢悠悠吸了口烟,淡淡地说道。
而这家位于鸿雁餐厅北侧,公安局斜对面的蔬菜副食店,依靠小镇本地留守居民来维系生意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更多是作为四十一周边牧区的日用补给站才得以维持生存,附近的商家几乎大都如此。
这家店也是几经变迁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它最初是一家药店,我和姐姐不止一次进来买过些消炎药膏,还清晰地记得店内那副对联。
它的隔壁是一家饭馆,里面总是有着一碗*灿灿的、厚厚的凉皮在诱惑着你。听老两口说,那家药店没了之后,这里先后成了理发馆和早点铺。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您既然看不清我们,怎么想都没想就同意拍照了?”精明多年的我对此有些困惑。
“咦,想恁多弄啥,一看你俩就是好人!”阿姨笑着说,“再说了,我也好多年没有拍照了,留几张照片,挺好的。”
带着老两口硬塞给的一大堆水果,走出店门后的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心境:欣慰、欢快、一点点的雀跃,有种雨过天青的旷静与坦然,还带着丝丝的酸楚。这场貌似相互赔本的买卖,毫无实际意义的闲人傻事,最终演变成了无分别的相互信任与赠予。
真正的快乐,大抵如此吧。
而这小小的快乐之所以还带着酸楚,是因为我明白,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脆弱、易逝。烟花之所以美丽,从来都是因为它的短暂。
我不知道这个小镇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像刘阿姨、邢掌柜、张大爷这样的留守人家,还能在这个小镇上生活多久,但我确信即使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清晰记得这场不期而至的相遇,这份简单、纯粹的、小小的美好!
我也莫名想到了当年药店里挂的那幅对联,“但愿天下人健康,何惜架上药生苔”。
如今的我们衣食不愁坐卧无忧,但真的健康吗?
我们似乎活成了另一种病人。
(拜访了这么多次,走了这么久,也该停一停了,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