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中平
清晨，窗外传来几声蛙鸣，令人非常意外，我推开窗，发现蛙鸣来自于窗外不远处的小池塘里。这天籁之音穿过层层岁月的尘埃，穿过那幽长的星光，在黎明时分抵达我的窗前，抵达心灵的彼岸，让我想起儿时的夏天，想起那山、那水、那一草一木、那些小伙伴、那稻田里的蛙鸣……
“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夏天的第一个节气是立夏。
立夏，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解释为：“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这里的“假”即“大”之意，这时候，春天的植物已经长大了。在民间，立夏有“见三新”的习俗，就是吃些这个时节长出来的鲜嫩物儿。在故乡，最常见的“三新”有地里的蚕豆和地下的竹笋，还有树上的杏子等。
蚕豆，我们老家叫“胡豆”，是最为常见的菜蔬，闻到了蚕豆香，立夏节气就到了。小时候，我最爱吃母亲做的“茴香蚕豆”和“蚕豆炖腊肉”。母亲把采摘回来的蚕豆剥去壳，将蚕豆洗净放入锅中，再放入茴香、八角、干辣椒、花椒、桂皮，盐少许，水适量，用大火将水烧至微沸，再转小火煮约几分钟后关火，让蚕豆浸泡在汤汁中约半小时使其入味即可食用。中医里，蚕豆性平味甘，具有益胃、利湿消肿、止血解毒的功效，这道菜有开胃健脾的作用。母亲做的“蚕豆炖腊肉”也特别好吃，特别香。母亲把腊肉洗净，切成小小的方块，放在铁锅中，加入花椒、干辣椒、姜，猛炒出油后，加适量的水，炖1小时后再加入蚕豆，闷煮20分钟出锅，腊肉的香浸入到蚕豆里，夹一颗蚕豆放入嘴里，蚕豆十分软糯，嘴里满是蚕豆的香。
故乡有一片楠竹林，立夏时节，一场夜雨，竹笋就从泥土里探出头来。这时候的竹笋最嫩，父亲一早就起床，背着背篓，扛起锄头，去挖新竹笋。竹林下面竹叶较多，刚冒出一点头的新竹笋不好找，但这难不倒父亲，顺着竹根生长的方向理下去，泥土有些松动的地方便有竹笋，要不了多久，父亲的背篓就装满了竹笋。拿回家的竹笋要尽快处理，时间久了，竹笋就不再鲜嫩。母亲接过父亲的背篓，马上去壳，洗净，切片，然后放入锅里焯水。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凉拌竹笋”和“竹笋炒肉”。“凉拌竹笋”，鲜、嫩、脆，保留了竹笋的原汁原味；“竹笋炒肉”，笋香弥满味蕾，每一道菜都让我大快朵颐。
“南疆日长北国春，蝼蛄聒噪王瓜茵。新尝九荤十三素，谁家村西不称人。”晚上，初夏时节的月光十分皎洁，我们坐在月光下，母亲端出一盆新鲜的杏子，我们吃着香甜的杏子，院外的藤蔓在悄悄爬上院墙。
故乡夏天的清晨，露珠还在树叶上摇摇欲滴，火红的太阳已从东方的宝鼎山上的垭口探出头来。比太阳还早的是父母，他们踩着一地的星光已早早出工。没有了父母的约束，我把自己变成十足的野孩子，尽情地挥霍期盼已久的夏时光。
当太阳挂在河边的白杨树梢上时，此起彼伏的蝉鸣在召唤我和小伙伴们，我们在白杨树上上下攀爬，搜索蝉的踪迹。大多数时候没有什么收获，往往我们还没有接近它，它便飞走了，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而我们并未因为它的逃跑而停止对它的追踪，有时功夫不负有心人，会捉到一只，高兴得不得了，任由同伴们讨要，就是不给，最后变成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我们在河边的草地上追逐、翻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汗和泥。
打闹完后，我们跳进河里洗冷水澡，清凉的河水洗去身上的疲惫，瞬间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我们在河里打水仗、游泳，玩累了爬上河中间的水草上，躺在上面，静听河两岸的蝉鸣。我喜欢听蝉的鸣叫，响亮的叫声在河里上空、在树林深处、在房屋周围飘荡，处处都是它的舞台。有特别调皮的小伙伴乘机偷偷地爬上岸，把我的衣服藏在特别隐蔽的地方。临近吃午饭时，母亲的喊声和责骂声把还玩兴未减的我催上岸，这时我才发现衣服早已不见，我慌乱地摘两张荷叶遮挡在身体的前后，躲躲闪闪地跑回家。
父母看见我一身光溜溜的回来，又好笑又好怄，父亲半真半假地用他的烟杆敲打我的屁股，母亲立即找来衣服让我穿上。火辣辣的太阳已使村庄变得十分寂静，就连那小黄狗也趴在树荫下吐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唯有那外面的蝉鸣更加聒噪，好像是在有意嘲笑我刚才的狠狈相。
在我家屋前不远处就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树杆粗壮，须五人才能合抱。这棵树连我父亲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下的，反正很早以前就已经在这里开始生长了。它是我们夏天纳凉的好地方。
《益部谈资》中记载：“黄葛树叶似桂稍大，团栾荫数亩，冬春不凋，干则臃肿，根皆蟠露土上，至于石崖之侧，则全欲不籍土生者，夔之梁方最多，惜无材用。”黄葛树的根极为发达，既使是生长在悬崖上，也可以穿过坚硬的岩石，抵达土壤肥沃、有水的地方。黄葛树虽无材用，其枝叶扶蔬，遮天蔽日，可抵挡强烈的阳光。在我儿时，夏天只能靠一把蒲扇消暑的年代，黄葛树下无疑是最好的纳凉场地，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树下都有人，或坐，或靠，或躺，炎炎夏日，有这一棵树，似乎便拥有了一夏的清凉。
“高树凉风落翠阴，古诗三百治平音。”早晨和中午，气温不太高的时候，大人们要去田地里干活，黄葛树下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我们把树的周围打扫干净，搬出桌凳，读书写字。读书声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飘荡在原野上，与树上的蝉鸣，田里的蛙叫，成为乡村夏日最美丽的乐章。黄葛树下写字，仿佛字在纸上变得立体生动起来，有着黄葛树的遒劲和翠绿，给人不一样的感受。读书写字累了，黄葛树上有一个洞，能容纳两个人，或用树的根须连接起来变成一张吊床，或干脆直接躺在宽大的树桠上，享受徐徐清风，连蒲扇就不要，就可以待上半日。“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家乡的男人们，虽然没有诗人的诗情，但同样有着诗人的不羁，中午十二点过后，田间热浪滚滚，收工回来，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取下草帽，脱掉上衣，挂在树枝上，背靠树杆，清风拂面，小憩一会，实在舒服极了。
生长黄葛树的地方，地势较高，下面就是滔滔奔流的大河，到了晚上，河风拂拂，吹走了白天的热浪，黄葛树下更加清凉。日暮时分，我们把早上搬出来的桌凳搬回去，搬出凉床、凉席，几家人各居一隅。大人们也许是白天干活累了，也许是树下的清凉让他们感到特别舒适，身休一挨着凉床，就呼呼睡去。月光洒在黄葛树周围，清晖一片，我们在树下捉迷藏、踢毽子、修房子、打纸片，玩得实在是高兴极了。玩累了，躺在凉席上，不远处，荷塘里，蛙声一片。
夏夜，我特别喜欢听见蛙鸣，如有人在寂静的夜晚弹奏一首优美的田园曲，曲调或舒缓或激扬，让人陶醉。在妈妈的心中，这蛙鸣是童谣，是孩子的催眠曲，孩子听着听着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在父亲的眼里，这蛙鸣能让农作物快快的生长。水稻听了，会会偷偷地拔节；高梁听了，会长出长长的穗；玉米听了，会长出大大的玉米棒。而荷花听了，我认为一定会开出我心中最美的红菡萏。
故乡除了种常见的农作物外，还种莲藕，荷花开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清晨，晨曦斜照，亭亭如盖的荷叶上，晨露如珍珠般闪烁着赤橙黄绿。晨风徐徐，漫步在荷塘边，“荷花宫样美人妆，荷叶临风翠作裳。”眼前满是绿荷裙舞翩翩，红菡萏娇欲语，喜迎赏荷人。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清晨的红菡萏如刚醒来的少女，昨夜一帘幽梦，芳心萌动，“水中仙子并红腮，一点芳心两处开。”此时，硕大浑圆的荷叶铺满荷塘，也藏不住心事。一只蜻蜓落在荷花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晨曦下的红菡萏，碧叶喜翻飞，红英宜照日。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
“小桥划水剪荷花，两岸西风晕晚霞。恍似瑶池初宴罢，万妃醉脸沁铅华。”日暮下的青青碧叶，虽少了清晨时分的朝气蓬勃，却有着优美般的娉婷袅娜。夕阳西落，红菡萏在余晖下，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天赋本根如玉，濂溪以道心同。”雨后的绿荷，更加清新；雨后红菡萏，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更加香气袭人，“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荷花有很多雅称，如：水旦、水芝、水华、水芸、泽芝、溪客、朱华、丹辉、故蕖，而含苞欲放的荷花，雅称是卷荷、伎荷。鹿虔扆的《虞美人》写道：“卷荷香澹浮烟渚，绿嫩擎新雨。”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十写道：“今人谓卷荷为伎荷。伎，立也。卷荷出水面，亭亭植立，故谓之伎荷。”
月儿高挂苍穹，红菡萏在夜色中难觅芳踪，水雾漫上荷塘，缥缥缈缈，红菡萏躲在深闺里，不肯再见人，续昨夜未做完的一帘幽梦。我们不能再去打扰她，就让她在梦中甜甜地睡去。天上的一钩弯月，仿佛是红菡萏的知己，陪伴她度过漫漫长夜；荷塘里的青蛙，仿佛是红菡萏的忠实粉丝，争相敲起蛙鼓，蛙鸣此起彼复。
如今，到了夏天，遇到高温，可以躲在空调室里，这样更方便，更清凉，室外再难寻树下乘凉的人，也难见孩子玩耍的身影，这是科技的力量，是时代的进步，但少了乐趣，少了与自然接触的机会。再次在城市的上空听到蛙鸣，才发现儿时的夏时光已悄然离我远去，早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如父母晨起踩落一地的星光，无法再找回。时光虽远去，但蛙鸣依旧。那故乡夏天的蛙鸣，如一首优美的歌，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欢乐，丰富了那纯真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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