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麦子黄了,像一片金色的海。
杏也熟了——麦黄杏,合着是麦子的老相好。
麦囤哑然失笑,可不是嘛,他叫麦囤,老婆叫杏花,这个世界真是无巧不成书。
早晨起来,麦囤精心收拾了一番,又给三外甥去了个电话,嘱咐他下午2点钟一定过来一趟。
能多少依靠的,也就这个三外甥了。
他伸手摘下一个杏,两个指头捏着,眯着眼睛端详。午后的阳光射过来,逆光剪影,那枚杏仿佛变成一张秀丽的鸭蛋脸。
是杏花,19岁的杏花。50年前,他摘下几颗还没熟透的杏,塞到杏花的手里。
“呀,这么酸!麦囤哥,你真坏!”
柔软的小拳头敲过来,麦囤一把搂住她。
手里的杏掉到地下,摔成一小摊果泥。
去年这时候,杏花从广州天河区五月花园的28楼上跳下来,也跌成一滩泥。
儿媳和媳妇跪在他的面前,媳妇怀里抱着5个月的二胎,两个孩子都在哭。
麦囤心软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一夜无眠。
杏花,你真的坏,自顾自走了,留下我孤苦伶仃一个孤老头子。
杏花走了,他的魂也好像跟着去了。
杏花啊,你跟着我50年,什么累都受过了,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送进大学,又去了广州和上海。乡亲们都羡慕咱,但谁知道咱们的苦楚呢?
你去广州给老大看孩子,看完老大看老二,还得时时刻刻看儿媳妇的脸色。我让你回来,你舍不得儿子和孙子。
可是,杏花,我舍不得你。
山下的麦地里开进收割机,砍瓜切菜一样往前推,从割到收,只是几个小时的功夫。
麦囤想起原先和杏花每收完麦子,都要扒一层皮,掉几斤肉。麦囤摘来杏,杏花累得不想动,麦囤就捏出核,把杏肉塞到杏花的嘴里……
那些美好的日子,了无痕迹,连做梦都梦不着。
春节过后,他就咳得不成样子,身体也快速瘦下去。老二从上海回来,只是说了句保重身体,拿着他最后的三万块钱扬长而去。
还医院查的,外甥也没瞒他——肺癌晚期。
血一样红的夕阳里,他在杏花的坟前徘徊良久。
燥热的风从西岭上刮过来,麦囤的脸上热辣辣的。人活着,就是受罪,各种罪,不由分说,逆来顺受,直到伤痕累累生无可恋。
几颗杏落下来,其中一颗恰好落到麦囤的掌心。
他轻轻地拿到嘴边,像是多年前他把杏肉送到杏花的嘴边,杏花再递到他的嘴边……
呀,这么酸!这么涩!这么苦!
麦囤闭上眼睛。
用尽最后的力气,脚下的枣木凳子轰然倒塌。
树杈间,他感觉一下子飞了起来,随后自由飞翔在故乡的天空之下。
身边,是美丽的杏花,19岁的杏花。
金黄的杏儿落下来,化作无数片洁白的杏花,缤纷若雨。
原创首发作者:鞠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