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坤坐牢三年出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出狱后,朋友们给他和一起犯事进去的王强接风洗尘,一帮大老爷们在大排档胡吃海喝侃大山,一个个醉得神志不清。
分开时,小刘拉住周长坤躲进墙角里,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哥,兄弟替你不值啊,你进去这几年,嫂子她,她把你给绿了,虽说她一个女人家过日子不容易,可你以前对她多好,她这样,一个接一个的,为了钱,对得起你吗?”
周长坤的醉意立马飞了三分,真真被扎了心。
在监狱时,周长坤不时听说谁的老婆红杏出墙了,谁又要离婚了,或者出狱后老婆和其他男人跑了。
虽然陈秋兰来探视时看不出哪不对,可周长坤被关在铁门铁窗里,触摸不到外界的分毫。
每每听到谁的老婆怎么样了,他就不受控制地担心。
现在好了,轮到他了。
喝完酒回到家,周长坤摸黑进房间,七歪八倒地栽到床上。
陈秋兰被吵醒,酒味熏得她直犯晕,她一脚踹开他,说:“大半夜折腾什么?困死了,赶紧睡!”
周长坤被一脚踹在胸口上,不疼,但闷得慌,好像她这一脚坐实了红杏出墙。
陈秋兰翻个身又睡着了,呼吸声很沉,一下下徘徊在耳边。
周长坤睁着眼睛,辗转难眠。
周长坤自己做蠢事进监狱,一走就是三年。
出狱时陈秋兰好歹为他守住这个家,老人孩子也都照顾周全。
就算她出轨了,他能怎么样?这事不是非黑即白能界定的。
周长坤卡着一口窝囊气,出不去也压不下,日日憋闷,出去找工作也不顺,别人一听他坐过牢都不肯要,只能赋闲在家喝闷酒。
有时陈秋兰出门,周长坤故意跟着她。他心里有鬼见谁都是鬼。
在菜市场,她买青菜老板多送根葱,她买鸡蛋老板抹掉个零头,周长坤就觉得有猫腻。
特别是卖鱼那男的,一见到陈秋兰眼睛都亮了,热情得不正常。
周长坤想,现在他出来了,陈秋兰胆敢还和野男人牵扯不清,他知道一个收拾一个。
这天傍晚,周长坤到巷子口的超市买酒,付完款一抬头,看到马路边,那卖鱼的使劲往陈秋兰手里塞一条塑料袋装着的鱼。
陈秋兰推搡几下收下了。
吃晚饭时,周长坤看着白瓷盘里的红烧鱼眼冒绿光。
他用筷子左戳右戳,最后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到桌面,阴阳怪气地说:“不吃了,膈应!”
陈秋兰一愣,瞥了眼他,不搭腔,犹自夹了一筷子鱼,吃得怡然自得。
女儿睁着迷惑的大眼,一脸天真地说:“这鱼哪膈应?张叔叔好,经常给我们家送鱼。”
还经常?!
周长坤一听火更大,当着老人孩子的面不好发作,闷了口白酒,狠狠咬碎花生米。
周末下午,电风扇呼哧呼哧转。
周长坤躺在床上午睡,陈秋兰轻手轻脚地起床,换好衣服,再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门锁一落,周长坤立马睁开眼睛,一咕噜爬起床,T恤往下一套,偷偷跟上陈秋兰。
他注意到周末没上班时,陈秋兰经常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门,小半天才回来。
上周也是这时候出去,回来时衣角粘了一片鱼鳞。
一路尾随,周长坤亲眼看见她走进一户人家,一道男声熟稔地唤她:“秋兰,来了啊。”
周长坤心底咯噔一声,差点原地爆炸。
他竭力沉住气,猫着身子躲在窗台边往里看,只见陈秋兰脱了外套,驾轻就熟地盘着头发往卫生间走。
周长坤像条炸了毛的野狗,袖子往上一撸,把门板拍得震天响。
门才开一条缝,周长坤就扯开嗓子骂:“狗男女,给老子——”
话音戛然而止,屋里一个鬓角发白的老人惊讶地看着他:“你找谁?”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周长坤心口浇了滚烫的热油似的烧着疼,陈秋兰竟和糟老头子?为了钱她真是......
周长坤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
要不是他犯浑入狱,陈秋兰也不至于这样。
他又悔又怒,咬碎牙齿带着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周长坤的内心正天人交战,陈秋兰闻声跑出卫生间,见到他一愣,旋即冷脸冷声地说:“你搞什么?”
周长坤见到陈秋兰也愣住了,她戴着围裙,手套,提着小水桶,还拿着一块抹布,一副要打扫卫生的模样。
老人问:“秋兰,这是?”
陈秋兰拧干抹布擦桌子,头不抬地说:“我家那个。”
午后阳光炙热,蝉鸣聒噪起伏,空气里仿佛压着一触即燃的火药味。
老人察言观色,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寻思几秒,旋即笑着说:“原来是小周啊,之前秋兰提过你,我向保洁公司点名要她每周末来我这做钟点工,她干活麻利,又热心肠,换灯泡、烧菜做饭什么的都顺手帮我做了。我老头子一个人生活,多亏了她。”
“你......做钟点工?”
周长坤卡住了。
他一句“狗男女”,已经让陈秋兰想通了他近来所有的不正常。
原来他以为她出轨了,心酸、羞愤、委屈一瞬间席卷而来,她挺起腰瞪他,呵斥道:“你还站在这儿干嘛?!”
周长坤自知理亏,干巴巴赔了几声笑,蔫了吧唧地,走了。
小刘不是爱挑事的人,这事不至于空穴来风。
周长坤一颗心七上八下堵得慌。
不知不觉间,他晃荡到了菜市场,走到鱼摊前,说:“一条草鱼。”
“好嘞!”鱼老板麻利地捉鱼,抬头一见是他,笑了,“哥,今天你一个人来?”
谁是你哥?
周长坤敷衍地嗯了声,问:“你认识我?“
”前几天见你跟秋兰姐一起呢。听她说过你回来了。“
”你,和我老婆很熟?”
鱼老板吊着嗓子诧异道:“秋兰姐没和你说吗?半年前,她来我这买鱼,我去吃饭了,我老婆看着摊子,顶着大肚子捞鱼,脚一滑摔地上了,要不是医院,唉,我都不敢想。秋兰姐是我家的恩人哪!”
鱼在水盆里扑腾,周长坤的心跳被扑腾得乱了节奏。
他鱼也不要了,奔到路边打了辆车,直接冲去小刘家。
混账玩意,造他老婆的谣。
“坤哥,你怎么来——哎~哥,有话好好说,出啥事了?”
一见着面,周长坤就揪起小刘的衣领把人拽到跟前,拳头捏得咔噔响,问:“你为什么说你嫂子红杏出墙?”
小刘吓懵了:“哈?我啥时候说的?”
“我出狱那天晚上,你神神秘秘拉我到一边。”
小刘一拍大腿,大呼:“哥,我错了,我一定是喝醉把你认成强哥了,你俩剃了头,又刚从里边出来,太像了,秋兰嫂子好着呢,是强哥的老婆啦。”
周长坤是因为故意伤害罪坐牢的,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吃夜宵喝酒,和人起了冲突,几人酒劲上来,手下没分寸,把人打残了,参与斗殴的几个都进去了。
周长坤的肠子都悔青了。
陈秋兰是怎样的人,他最清楚,怎么能冤枉她。
唱了三年铁窗泪,与世隔绝,信息闭塞,加上各种狱友的经历,他被洗脑了似的,没凭没据,稀里糊涂就信了别人的话。
傍晚回到家,陈秋兰照常做好饭,自顾自吃,不说话也不看他。
父母和女儿似乎感觉出不对劲,默默吃饭,气氛安静而微妙。
周长坤心里百转千回,却没词开口,白酒喝进嘴里都没了味道。
晚上陈秋兰进了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往桌面一放。
周长坤立马凝神看向她,这是有话要说。
陈秋兰翻开笔记本,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夹着各种票据,本子都变厚了。
她说:“这是你不在的三年,家里所有的收入和开支,别说我不是那种人,就算是也没时间精力,你要是还不信,尽管找你爸妈,邻居,甚至女儿求证。”
周长坤没脸辩解,勾着头把笔记本摸过来,越翻看,心酸内疚越汹涌地漫上来。
账本记的第一笔大开支是他妈的住院治理费,入院时间是他判刑的那天,想必是急火攻心闹的病,这事陈秋兰去监狱探视时只字未提。
家里两个老人、一个孩子要养活,开支不小,他进去时家里也没什么积蓄,陈秋兰最多的时候同时打了三份工。
这些,她也从未说过。
这三年,陈秋兰始终都是报喜不报忧,是怕他在里边担心吧。
他有多混蛋,因为朋友酒后的一句话就对她信任崩塌。
陈秋兰说:“我守住这家,等你回来,一是念及夫妻情,你这人本性不坏,就是冲动,容易被煽动情绪,意气用事,否则你打人坐牢时我就离婚了。还有当年我妈生病,我们还没结婚,你二话不说卖了货车给我妈治病,我知道你重情义,念着你的好,你进去的时候我就准备好守住这个家。”
“我做钟点工的事没和你说是怕你内疚,你出来的时候已经打算辞职了,可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我就想偷偷再做一阵子,赚点钱。”
她吸了口气,安静的瞬息间,周长坤的心不由得抽紧。
然后又听到她说:“离婚吧!你现在回来了,自己的担子自己接过去,之前你再怎么没正行,对我终归是好的,这事是底线,我不能忍。”
周长坤的心狠狠一沉,灯光下只见她面色冷峻,不像玩笑。
说完,陈秋兰拿了衣服和被子去女儿房间睡了。
周长坤慌了。
没辙,只能苦苦哀求,厚着脸皮求陈秋兰别离婚,他好话说尽,她依旧冷脸相对。
就这么过了几天,周长坤咂摸出味道了。
陈秋兰虽提出离婚,可只对他说。
女儿和爸妈都不知道,她也没提孩子和房子怎么分。
这不是真要离婚的样子,是摆出样子,等他一个态度。
周长坤体味过来后整个人都活络了,殷勤地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陈秋兰脸色稍缓,但依旧不搭理他。
工作是大问题,周长坤有污点,不好找工作。
他找亲戚朋友借钱,贷款买了辆货车,又放下脸面,低声下气地求以前的客户再给他次机会拉货。
第一次跑车是长途,四天后回到家,周长坤把收入一分不留地交给陈秋兰,说我们家的账还是你管,以后挣了钱都给你。
陈秋兰顿了顿,收下了钱。
周长坤紧绷许久的弦一松,险些落泪,心说总算是哄回来了。
陈秋兰问:“知道哪错了吗?”
周长坤立马答:“知道知道!”
陈秋兰叹口气,拧他的耳朵,说:“你把酒戒了,别再出去喝酒,我才能原谅你。”
人生苦楚,周长坤就好喝口小酒,让他戒酒堪比要了他的命。
他虚虚拢住耳朵,哀哀求饶:“除了戒酒,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就这么点爱好。”
陈秋兰拉长他耳朵,让他听清楚点:“你好好给我反思,你每次出事是不是都因为喝酒?打架是酒后冲动,误会我是酒后胡言,之前酒驾被扣证......糟心事我都数不完,你一司机爱什么不好爱喝酒?不要命了是不是?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别光顾着自己痛快,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让我、爸妈、女儿怎么办?”
周长坤入狱时她没哭,最苦最累的时候她没哭,他误会她时没哭,因为内心有坚定的力量,有期盼。
这会儿,陈秋兰哭了。
因为害怕,怕自己的付出不值得,怕他的不安稳,喝酒于他而言是定时炸弹,不知哪天会炸出什么无法承受的后果。
夜晚寂寂,哭声戚戚,周长坤浮躁的心渐渐沉下。
他知道喝酒不好,可瘾头在,难戒。
再看向妻子淌着泪水的脸,红肿的眼,想到这三年她一个人抗下的苦和累,想到他们模糊的未来,他的那口酒还这么重要吗?
周长坤一咬牙:“戒!我戒!你给我点时间,我一点点减,总能戒掉酒瘾。”
之后全家一起监督,周长坤跑车时滴酒不沾,在家休息时喝上一小杯过过嘴瘾。
朋友打电话叫他吃饭,他蠢蠢欲动,陈秋兰一个眼神瞟过来,他一激灵,连忙拒绝。
慢慢地,酒真戒了。
日子嘻嘻哈哈、吵吵闹闹,裹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
一日三餐、日升日落,一天就没了。
父母在老去,女儿在长大,他们的骨头一天天变硬,添了各种老毛病,记性也差了,想拿什么东西,转眼就忘了,恍恍惚惚间,周长坤和秋兰也老了。
一辈子夫妻,黑发到白头,年轻时犯的错,吃的苦,人老了老了也记不清了。
周长坤唯独记着那个女人,一路跌跌撞撞陪他携手走来。唯独忘不了那份不离不弃的恩情,深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
这个女人,就是他伟大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