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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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爱你完美A面,但我喜欢你的一切翘摇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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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城,深秋,下午五点半。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云层遮住了,阳光被困在浑厚的云里,挣扎着透出几丝残光。
  似睡未睡的郑书意趴在桌子上,额头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渗。
  清脆的手机响铃在机械而密集的键盘声里格外醒神,把郑书意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拉出来。
  “您好,请问你是《财经周刊》的郑书意郑记者吗?”
  郑书意接起电话,强撑着精神说话:“是我,请问您是?”
  “我是铭豫银行总裁办的助理陈盛,一个月前,贵刊和时宴时总预约了一个采访,原定日期是明天,您还记得吗?”
  郑书意瞬间清醒,并且下意识直起了背。
  这件事她当然记得。
  时宴这个名字,这一段时间她听了太多次。
  自欧洲学成归来,既接手铭豫集团旗下私人商业银行铭豫银行,便蜚声业内
  这在当时的业内人士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这个银行的经营状态已经岌岌可危,甚至有金融评论家一改严肃措辞,认为这是时文光拿半废不废的子公司给儿子玩儿票。
  然而时宴入主铭豫银行后,锐力解决该行过分依赖存贷业务、风险凸显等问题,剑指风险管理与控制机制,雷厉风行扭转乾坤。
  时年27的时宴引起了整个金融界的
  虽名声乍起,但关于他的采访报道却少得可怜。
  即便是最主流的媒体,也很难拿到采访机会,若能得到其只言片语,都足以刊登到最抢眼的版面。
  而这一次,郑书意听说是杂志社的总编帮了时宴一个小忙才预约到的采访。
  当主编把这个任务交给郑书意时,整个杂志社无不艳羡。
  “时宴”这个名字能在媒体吸引多少眼球,也就代表采访他的记者能获得多少
  可是现在这个电话,让郑书意的心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有变动吗?”
  “是这样。”陈盛说,“原定明早九点的采访,但由于时总个人工作原因,明天的时间空不出来。”
  郑书意:“那之后……”
  “之后几天或许也一时挤不出时间。”陈盛道,“所以如果您这边方便的话,采访时间推迟到一周后能接受吗?”
  不能。
  刊登采访稿讲究一个时效性,这一来一回的错期耽误,*花菜都凉了。
  郑书意急切道:“一周后真的不行,您看看能不能挤出点时间?电话采访也可以的!”
  陈盛:“这个恐怕真的不行,具体的工作我不能跟你透露,但确实最快也要一周后才能空出时间。”
  “那今晚呢!”郑书意问,“今晚有空吗?就三个小时,要不两个小时也行的。”
  没等陈盛回答,郑书意咬了咬牙,又说:“一个小时也行!您就帮帮忙行吗?”
  陈盛沉默片刻后,放低声音,说道:“今晚时总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宴会,或许,我只是说或许,中途可能抽出时间,您看……”
  “我来等!”郑书意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您给我地址,我可以过来等。”
  挂电话前,陈盛再次强调:“郑小姐,我可以给您安排一个地方,但是我不能确保时总会有时间,您可能会跑空一趟。”
  -
  听筒里只剩机械的“嘟嘟”声,在耳边徘徊许久后,郑书意“咚”得一下趴回桌上,脑子里的紧张感慢慢消散,随之而来的却是心空一般的怅惘。
  能采访时宴,原本是该开心的。
  但是生理期的心理敏感度被这一刻的失落烘托到极致,郑书意的情绪绝对说不上好,甚至有些心酸。
  今天是她男朋友岳星洲的生日。
  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过生日。
  岳星洲还专门预订了餐厅,买了电影票,等她下班一同庆祝。
  现在她不仅不能陪男朋友过生日,还要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去工作,甚至还可能跑空一趟。
  郑书意把自己的脸翻了个个儿,闭着眼深呼吸几口后立刻关了电脑开始收拾东西。
  孔楠本来在埋头写稿,听到对面桌的动静,抬头问:“怎么了?”
  郑书意撑着桌子站了一会儿,等小腹那一股绞痛过去了,才说:“采访提前了,我今晚就得去。”
  “啊?”孔楠这才注意到郑书意的脸色。
  虽然她皮肤本就白净,但这会儿没有一丝血丝,几近透明,病态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完全没了平时那股鲜活的灵动感。
  “你还行不行啊?”
  “不行也得行呐,不然我能怎么办嘛。”
  郑书意走到打印机旁,抱着一叠文件,耷拉着眉目盯着地面发了一会儿呆。
  打印机无声地运动,纸张井井有条地堆积在面前。
  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郑书意突然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也掏出自己的手机。
  她应该给岳星洲打电话说一声的,只是刚翻出通讯录,对方就像有感应一般打了电话过来。
  “宝贝,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
  郑书意靠着打印机,手指在版面上画圈:“不好意思啊,我临时要去采访,可能要两个小时左右,应该不能和你吃饭了。”
  她想了想,又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可能晚上也没办法去看电影了。”
  岳星洲闻言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我找个朋友凑合着过吧。”
  “嗯,对不起哦。”郑书意抿了抿唇,声音越发细小,“下次给你补上好不好?”
  -
  孔楠等郑书意挂了电话,转着笔,另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鸽了你男朋友?”
  “不然呢?”郑书意反问,“不鸽男朋友,难道鸽时宴吗?”
  “唉,可怜啊,你的亲亲男朋友就这么被一个素未蒙面的男人抢走了跟你一起过生日的机会。”
  “说的好像我是去陪时宴过生日似的。”郑书意拿起资料走到一边装订,“我自己都无语,我连时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要为了他鸽了我男朋友。”
  孔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话说回来,你男朋友都没意见吗?”
  “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意见?”郑书意想了想,说,“他什么都没说,表示理解的。”
  “啧,你这男朋友过分通情达理了啊。”孔楠一边关电脑,一边说,“不像我男朋友,黏人死了,我要是鸽了他,不管什么原因,他肯定要跟我生气。”
  恍惚间,郑书意有片刻的失神。
  “咔嚓”一声,手指传来刺痛,她条件反射地抽开手,才避免被订书机刺破皮。
  但指尖的尖锐痛感久久没有消散,渐渐蔓延到心里。
  郑书意一手拿着资料,一手拿着手机,在打印机前出了一会儿神。
  “我下班啦。”孔楠拿着包起身,递过来一盒药,“我看你止痛药都吃完了,拿着我这个,提前吃点,别采访的时候痛晕过去。”
  说完,她又凑近,低声说:“你要是搞砸了,树上的酸梅可要开心死了。”
  郑书意此时无心回应孔楠的提醒,她满脑子都是“通情达理”四个字。
  岳星洲,是不是过分“通情达理”了?
  而且,她刚刚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岳星洲都没有问一下她哪里不舒服。
  某种念头一旦生出来,就会难以遏制地在心里发芽。
  郑书意有些恍惚地坐到工位,拿着手机迟疑片刻后,给岳星洲发了消息。
  郑书意:你有没有不开心?
  岳星洲:?
  岳星洲:没有啊,理解理解,工作重要嘛,以后还有很多个生日一起过。
  岳星洲:对了,你说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了?病了吗?
  郑书意呼了一口气。
  看来是生理期容易敏感,想太多了。
  郑书意:没什么,就是例假不舒服TAT
  岳星洲:心疼宝宝。
  岳星洲:那你在哪里采访?结束之后我来接你。
  -
  陈盛给的地址,是远在西郊的华纳庄园。
  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堵车,郑书意忍着腹痛,一路上转了地铁公交车,又打出租车,花了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
  说心里不烦躁是假的,一路上,她不知道默默骂了时宴多少次。
  偏偏陈盛帮她安排的地方,是宴会厅楼上的休息区。这里宽敞,华丽,却空无一人,足以把一个陌生人的寂寞放大百倍。
  郑书意坐在沙发上,双腿随着壁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晃荡,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四周试图让自己不要睡着。
  然而等待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她几次像小鸡啄米一样耷拉着脑袋差点睡过去,直到有推门的动静响起,郑书意一个激灵坐直了,抬起头看向大门。
  直射灯下,一个男人驱步进来,随着光线越来越明亮。
  郑书意看实了来人,一下子又泄了气。
  来的不是时宴,而是他的姐夫秦孝明,如今的铭豫集团二把手。
  这个人曾经接受过郑书意几次采访,所以两人算得上认识。
  秦孝明进来的第一眼也瞥见了郑书意。
  起初她倏地挺直了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暗处也能看出极为兴奋。
  可是在和他对视目光的那一瞬间却又暗淡了下来,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颓了。
  “秦总,您也在这边?”
  秦孝明顿了一下,把手机拿到一旁捂着,“嗯,你怎么在这儿?有采访?”
  郑书意如实回答:“嗯,来等时总。”
  秦孝明上下打量她几眼,又多看了几秒她苍白的脸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嘀咕了句“让人等这么晚”就走了。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打着树叶,发出凄冷的“沙沙”声。
  偏偏楼下偶尔会传来宴会里的动静,虽然细碎,却也能料想其热闹。
  这么一对比,郑书意觉得自己更惨了。
  两个小时后。
  就在郑书意实在熬不住困意,眼皮上下打架时,手机铃声终于响了。
  清脆的铃声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陈盛:“郑小姐,不好意思,这边宴会已经结束了,时总接下来还有其他事情,所以……”
  果然。
  郑书意沉默了好几秒,才开口道:“我知道了,谢谢。”
  这个采访还是来不及了。
  郑书意站起来的那一刹那,脑子里晕乎乎地,扶着沙发缓了好一会儿才蹬着高跟鞋进了电梯。
  等她到华纳庄园大门外时,不出意料地,这雨已经封了门。
  秋叶寒风夹着雨丝,刀子似的往郑书意腿上刮。
  她没想过今天会在室外待很久,穿得是日常的OL套装裙,看着是严肃正经了,但薄薄的一层透明丝袜只是作个礼仪,根本不抵事儿。
  大衣下的双腿裸露在外,裙子堪堪遮住膝盖,没站一会儿便几近失去了知觉。
  渐渐有人出来了,郑书意退到一边,扭头看的时候,发现不少人都是她采访过的。
  看样子,这是一个金融界的酒会。
  郑书意下意识想再看看有没有可能遇到时宴。
  但惊觉,她并不知道他长相。
  时宴这个人作风甚是低调,极少出现在公众面前,郑书意准备资料时上网搜了过,只见到一些大全景里有他并不清晰的身影,但却没有正经的写真。
  -
  不一会儿,一个互联网金融公司的女CFO和郑书意曾经有过两面之缘,见她可怜兮兮地站在这里等车,提出要送她回家,但郑书意拒绝了。
  刚刚岳星洲说要来接她。
  现在十一点整,距离他的生日过去还有一个小时。
  她想,不管怎样,还是要亲口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一楼泊车廊宽敞干净,来宾的车陆陆续续开走,留下影影绰绰的尾灯。
  不多时,宴会厅里的人所剩无几。
  “郑记者?”一个男人上前。
  郑书意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只见过一次的某资本公司高管,但平时老在
  男人笑着上前,靠得极近,一开口就是一醉酒气:“一个人吗?我送你回家吧。”
  这人平时出现在社交场合都是人模人样的,这会儿倒是连寒暄都没有,心思昭然若揭。
  郑书意:“谢谢,不用了。”
  男人靠近了点,拉住她的手臂,“走吧,雨这么大也不好打车。”
  郑书意皱眉,扒开他的手,“真的不用了,谢谢,我男朋友等下就来了。”
  听见“男朋友”三个字,男人打量着郑书意,和她对视时,知道她这番话不是假意推脱,便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接下来,又一个年轻男人对她发出了同样的邀请。
  这也是个认识的,但郑书意知道他就是个真正玩儿票的富二代。
  同样用强调“男朋友”打发掉那个人后,郑书意往墙边站了站。
  本来今天被时宴鸽了,她心里就不舒服,接连遇到这样的事情,胸腔里更是有一股无名火在蹿。
  她站在寒风中的场景正好落在走出宴会厅的秦孝明眼里。
  秦孝明动了恻隐之心,侧身对时宴说:“这不是郑书意吗?小姑娘大晚上挺可怜的空等你一场,这边人多,我也不方便,你找个机会帮忙送一程吧。”
  时宴撩眼看过去,女人的羊绒围巾缠了几圈,裹到下巴,衬得上面那张脸好像只有巴掌点大。
  明晃晃的冷光灯下,她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鼻尖也冻得红彤彤,但依然难掩眉眼的秀气精致,杏眼红唇,明艳娇俏,像一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站在那里,带了点惹人怜的味道。
  -
  等郑书意从手机里抬头时,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停在了她面前。
  同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郑书意回头,和迎面走来的男人有一瞬间的目光相接。
  男人眼神稍作停留,头顶的水晶吊灯在他金丝镜框上投射出冰冷的光,在他颊边轻微晃动。
  “郑记者?”他停下脚步,西服勾勒出的臂弯的弧度显出几分疏离,“我送你一程?”
  这个男人郑书意没见过。
  但她却在想,现在的富二代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随便了。
  “不用了,谢谢。”
  镜片后的那双眼缀着明晃晃的灯光,眼尾往上一挑,明明该是轻佻的眼神,却透出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于是,刺骨寒风下,郑书意迎着他的目光,补充道:“我男朋友马上来接我。”
  一字一句,加重了“男朋友”三个字,潜台词的意思是: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
  时宴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单手入袋,迈步离开。
  泊车员拉开车门,他躬身上车,宾利飞驰而去。

第二章

汽车的尾灯在雨幕里氤氲成模糊的光圈,逐渐消失不见。
  雨停了,但宴会厅人也走光了。
  泊车员和门童检查着四周的设施,保洁人员拿着拖把在地上画出一道道水迹,一阵阵冷风吹过来,卷起几片枯叶飘到郑书意脚边。
  她再次紧了紧围巾,在这凄凉的夜里,一时竟不知道该生那个素未谋面的时宴的气还是生岳星洲的气。
  终于,当挂钟敲响十二点的钟声时,一辆熟悉的车缓缓开了过来,停在门口,随后岳星洲冒着雨下了车。
  没等他说话,郑书意就冒雨跑过去,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手臂撒娇。
  “我都快冻死了!”
  岳星洲哄着她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后侧身去揉她的头发,“对不起啊,雨太大了没看清路边,走错了个岔路口,绕了好大一圈才转上来。”
  听到岳星洲温柔的声音,郑书意那点委屈很快就消失殆尽,反而是对他的愧疚铺天盖地涌了上来,柔声道:“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岳星洲手握着方向盘,长长地叹了一声,“女朋友都不陪我,我怎么开心啊?”
  “对不起哦。”郑书意扭着上半身,笑吟吟地看着他,“今天谁陪你过的生日啊?”
  没等他回答,郑书意就抢着问:“许峰吗?”
  岳星洲张着嘴,先笑,后点头:“嗯,你怎么知道?”
  许峰是岳星洲的大学室友,两人毕业了之后也一直在联系,关系很好。
  “他可真是越来越骚了啊。”
  郑书意说。
  “嗯?”岳星洲侧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觉得他就是个钢铁直男,没想到现在也会用香水了。”郑书意突然凑近岳星洲脖子边用力闻了几口,“淡淡的很特别的味道,品味不错,下回帮我问问是什么香水,我觉得我用着应该也挺合适。”
  “好。”岳星洲淡淡地点头,岔开话题,“今天采访怎么样?”
  到了自己男朋友面前,郑书意也不想再端着了,没好气地说:“什么人啊真是,原本约好的采访说鸽就鸽了,今晚我眼巴巴来等着,结果人家还是面儿都没露一个。”
  “别生气。”岳星洲空出一只手,又揉郑书意的头发,“资本家都是没人性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喂。”郑书意捂着自己头发,有点不开心,“你今天怎么老揉我头发?烦死了。”
  -
  回到家里,郑书意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急着卸妆,蹬掉高跟鞋就摊进了沙发,双眼再也撑不住,意识很快就在流逝。
  然而在即将睡着那一刻,她突然想起还没确认岳星洲是否平安到家了,于是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
  外套包里没有找到手机,郑书意又摸了单肩包,依然没掏到,最后干脆把包里所有东西倒出来,依然没有看见手机。
  郑书意坐在沙发上回想今晚发生的事,根据她的行动轨迹,手机不可能是被偷了。
  那么,不是是忘在华纳庄园,就是忘在岳星洲的车上了。
  手机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不找到根本没办法放心,于是郑书意立刻翻出iPad定位手机。
  几分钟后,她看见地图上的红点越来越清晰,人却越来越迷惑。
  她的手机,这个时候居然出医院。
  真被偷了?
  不可能啊,她明明是拿着手机坐进岳星洲的车的,期间哪里都没去过。
  现在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把手机忘在岳星洲的车上,然后医院。
  可是岳星洲为什医院?
  他突发疾病?还是出车祸了?
  郑书意不敢细想,立刻起身,换了一条裤子就出门。
  她没有手机不能网约车,在冷风中足足站了二十多分钟才等到一辆出租。
  黑云压城,风雨大作,马路上一辆辆车疾驰而过,飞溅起路边积水。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理期过于敏感,郑书意面容平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如海边阔浪一般,忽而猛烈涌上心头,忽而悄然退却。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暴雨中飘摇。
  -
  医院依然灯火通明,消*水味道夹着冰冷的风雨弥漫在空气里。
  郑书意打开车门,雨水直朝着她的脸拍来,无处可躲。
  她撑着伞,随意地擦了擦脸,四周张望着,一眼便看见了岳星洲的车。
  可是岳星洲不在车里,郑书意也不知道没有手机的自己要医院找到他。
  雨势已经大到伞遮不住了,郑书意小腹的不适感越来越重,背上冒着虚汗,脚步虚浮,一步一步地往门诊大楼走去,裤腿渐渐湿透,行动变得越来越艰难。
  突然,她踩到一个水坑,整个人趔趄了一下,然后朝一旁倒去。
  幸好旁边停着一辆车,她整个人摔上去虽然有点疼,但是不至于倒在全是水的地上。
  郑书意慢慢站了起来,低头一看车标志,立刻敏捷地弹开了。
  这是一辆车牌连号的劳斯莱斯,惹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碰瓷呢。
  揉了揉手腕,郑书意撑着摇摇欲坠的伞继续往前走。
  然而当她距离门诊大楼只有不到十米时,脚步突然定住。
  隔着雨幕,前方门诊灯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轮廓模糊不清,可他的身形是熟悉的,他的衣服是熟悉的,连他垂着头的角度都是熟悉的。
  郑书意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穿过雨帘,凝注着岳星洲。
  而浑然不知的岳星洲此时却搂着一个女人,细致地为她披上他的外套
  脑子里的想法疯狂发芽野蛮生长成型,事实面前只隔着一层膜了,但郑书意还在试图安慰自己。
  应该只是朋友,岳星洲本来性格就好,医院看朋友很正常,况且他们也没有什么亲密的接触。
  可是下一秒,那个女人便抱住了岳星洲。
  岳星洲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角还有无奈的笑容。
  一瞬间,郑书意感觉冰锥似的雨滴都扎进了她的血肉里,冷得彻骨。
  抱了一会儿后,那个女人抬起头,梨花带雨地看着岳星洲,两人靠得很近,鼻息都能交缠在一起。
  在郑书意这个距离,她只能看见那个女人断断续续地张嘴说了什么,而岳星洲的表情似乎变得越来越不自然。
  随即,那个女人垫了垫脚尖,吻了上去。
  郑书意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岳星洲,我睁开眼睛时,你推开她!
  ——你推开她,我就听你解释!
  不知过去了几秒,郑书意紧紧皱着眉头,一丝一丝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画面一点点清晰。
  岳星洲不仅没有推开这个女人,他还在回应她的吻。
  他那修长的手慢慢地抬起来,抱住了她的腰。
  雨越下越大,似乎要湮灭这个城市。
  夜空好像关了灯的电影幕,郑书意眼前出现了很多过去的画面。
  一开始,她并不喜欢岳星洲。
  那时她已经要大四了,室友都说发现一个低一级的学弟特别帅,于是几个人像狗仔一样跑到操场去看。
  也就还行吧,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郑书意如是想,并很快将这个人忘在脑后。
  可是岳星洲却对郑书意一见钟情了。
  二十岁的男生,追求总是来得热烈而直白,送花,表白,在晚会上明目张胆地对她唱情歌,轰轰烈烈又炽热动人。
  但郑书意不吃这一套,花不要,礼物不收,唱歌的时候她掉头就走。
  那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岳星洲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包括郑书意也这样认为,他跟那些三分钟热度的男生没什么区别。
  可是郑书意没想到直到她毕业进入报社成为一名实习记者,岳星洲也没放弃她。
  离开了校园,郑书意每天要早起报选题,抢线索,奔走在金融街做采访,夜里还要熬夜写新闻稿,拿着可怜的实习工资,却时时在操心几百亿几千亿的项目。
  对社会生活的不适应导致郑书意很长一段时间都郁郁寡欢,这个时候,岳星洲成了她生活里唯一的色彩。
  郑书意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答应做岳星洲女朋友那天是在电话里说的,而岳星洲这个傻小子却兴奋地立刻从学校打车来见她,只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拥抱。
  朋友们其实也大多不理解郑书意,说他岳星洲除了长了一张小白脸,还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吗?家庭条件普普通通,工作也没有什么前景,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
  郑书意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我觉得他这个人特别真诚呀!多难得的品质啊!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人就变了呢?
  她视线的焦点再次聚集在门诊大楼的台阶上,几个匆匆走出来的护士小姐看见拥吻的动情两人,露出艳羡的笑容。
  真是好一对璧人。
  过分通情达理是真的。
  漠不关心是真的。
  揉头发的习惯是真的。
  只有“许峰”是假的。
  或许连那淡淡的香水都是这个女人的。
  郑书意医院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理智告诉她,此时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局外人,她应该走上去捍卫自己的所有权。
  可是她迈不动腿,也不愿医院上演一出狗血大剧。
  她对身份的自持也不允许她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郑书意摸了一下脸,满手的雨水,不知道有没有夹杂着泪水。
  她走向岳星洲的车,摘下她岳星洲送给她的手链,牢固地挂在车门把手上后,转身走进雨幕。
  夜雨瓢泼,银质细链被雨水冲刷得摇摇欲坠,却依然泛着冰冷的光点。

第三章

 冷风一阵阵吹过来,提醒着站在门口的人该离开了。
  岳星洲看着这门帘一般的雨,正在犹豫要不要冲进雨里时,秦乐之从包里拿出伞,撑开后举到他头顶。
  一个眼神对视后,秦乐之笑了一下,挽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十来米的距离两人走了好几分钟,站到车前时,岳星洲低声道:“那……我回家了。”
  秦乐之挽着他的胳膊不放手,低头靠在他胸前,撒娇道:“你再陪我一会儿嘛,我怕天亮了就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岳星洲舔了舔唇角,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片刻后,他还是抬手抱住了秦乐之的背。
  两个人在一把女士伞下显得拥挤不堪,夜雨淅淅沥沥地飘到秦乐之脖子上,冷得她打了一个寒颤,但她还是没有松开手。
  “冷吗?”
  岳星洲问。
  秦乐之越发抱紧了岳星洲,“有你在就不冷。”
  “嗯。”岳星洲说,“我真的要回去了,明早还上班。”
  听到这话,秦乐之放开了岳星洲,抬头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有雾蒙蒙的水汽,整个人虚弱得好像这雨再大一点就能淋化她。
  她用小指勾住岳星洲的小指,轻轻地晃,“星洲,希望你好好考虑我今天说的话。她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她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说完,她松开手,低声道:“我小舅舅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岳星洲定定地看着秦乐之坐进了一辆劳斯莱斯,目光在头顶的路灯下闪烁,喉结微动。
  他转身,慢吞吞地朝自己的车走去。
  夜幕里,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拿出车钥匙,按了解锁键,伸手去拉车门,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等他看清那是什么时,心跳突然加速,血气倒涌,意识瞬间空白一片,神经紧张地快要炸裂。
  -
  凌晨三点四十五。
  雨应该是停了,路上的鸣笛声清晰得刺耳。
  郑书意平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嗡嗡作响,混沌一片,胸腔因强烈的气息吞吐而起伏不定。
  休息了一会儿,郑书意立即去杂物间里掏出一个纸箱子,把这些日子岳星洲送她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
  收拾的间隙,两章宋乐岚的演唱会门票从柜子上落了下来。
  郑书意盯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捡起来,放到书柜最顶层。
  今年的演唱会,原本他们是打算一起去看的。
  收拾好东西后,郑书意坐到沙发上,安静地等着岳星洲来找她。
  不多时,门铃声果然响起。
  以郑书意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肯定满身是雨水,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等着跟她解释,求她原谅。
  连台词她都预料了,开口就是“你听我解释”,之后他会红着眼眶,拉着她的衣角,像当初跟她告白那样。
  想到这些,郑书意自己都笑了。
  她起身的时候没有什么力气,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出现在岳星洲面前。
  走廊上的灯只亮了一盏,昏昏暗暗的,但足以照清岳星洲的面容。
  他手里拿着一把蓝色蕾丝边的伞,头发软趴趴的,但却干干净净,浑身上下一点水渍都没有。
  跟郑书意的想象不一样。
  他弓着肩膀,低着头,掀眼看了郑书意一眼后又立马垂下眼睛。
  “书意……”
  郑书意抬了抬下巴,正要把排练好的绝不原谅的话说出来时,却听对面道:“我们分手吧。”
  郑书意:“……?”
  “我很爱你,也很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这样的生活太累了,永远看不到节点在哪里,我想要在这个城市买一套小房子都是奢望,我……”
  “等等。”郑书意回过神来,连忙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书意。”他皱着眉,一咬牙,把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我们都要现实一点!她的家庭不一般,小舅舅开劳斯莱斯,连车牌号都是连号,整个江城仅此一辆!有钱有权,我也想平布青云到达二十年后的状态,我……我觉得我们还是适合做朋友。”
  郑书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距离当场去世就只剩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所以到头来,她还没开口,就被先发制人甩了?
  “岳星洲。”郑书意憋着气,紧紧抓着门框,一字一句道,“我的手机带上来了吗?”
  “带、带上来了。”
  岳星洲还是不敢跟她对视,匆匆瞥了她一眼后就低下头把手机拿了出来。
  郑书意夺过自己的手机,深吸一口气后,一鼓作气一脚把纸箱子和岳星洲踢出去。
  “谁他妈要跟你做朋友!做你祖宗!”
  -
  摔门声响彻整个楼道,郑书意靠在门板上都还能感觉到门板的震动,而她一下又一下地顺自己胸口以保证自己不会一口气背过去。
  安静了一会儿,门外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郑书意没忍住最后那一丝期待,期待岳星洲还能做个人。
  于是她转身,从猫眼里看出去,却见岳星洲抱着纸箱子走了两步,突然又蹲了下来,把纸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埋头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箱子里装的全是岳星洲送的东西,有陶瓷品,有装饰品,有书,还有很多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
  不一会儿,他掏了个什么小东西出来放进外套包里,却丢下那箱子东西进了电梯。
  不会吧?
  郑书意脑子里一下懵了,用力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岳星洲拿走的是那箱子里最值钱的珠宝胸针?!
  这一刻,愤怒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一切矫情的情绪,撕碎这几年时光的滤镜,把岳星洲品质里最恶劣的一面血淋淋地撕开放大摊在郑书意面前,容不得她再有任何的留恋,甚至连印象最深刻的美好回忆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变成引燃怒火的飞屑。
  郑书意扑到床上,翻来覆去捶打枕头,依然无法抹去脑子里那些画面。
  每每一闭眼,就想起岳星洲那副跟她在一起仿佛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弄得郑书意活生生地睁眼到天明。
  但她只请了半天的假,下午还是梳妆打扮去公司。
  渣男可以丢,绩效不可以丢。
  -
  “铭豫银行那边来电话了,人物采访推到下周四下午三点。”主编唐亦把她叫进办公室,看着电脑头也不抬,“但是呢选题最好换一下,你尽快交一份新的提纲给我。”
  “哦。”
  唐亦听见郑书意死气沉沉的声音,挑了挑眉,“这都是常见的事,你算是一路顺风顺水的了,就因为你长得漂亮。你知道吗,有多少记者打出去十个电话,五个永远在开会,三个永远在敷衍,还有两个永远不方便接受采访。你现在就置气,以后怎么办?”
  “我没置气,说起来我还得谢谢时宴呢。”郑书意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不然我怎么会发现我男朋友,哦不,前男友出轨呢?”
  “什么?变前男友了?”
  唐亦似乎是很震惊,可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上扬,眉飞色舞,就差把“好好笑哦”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郑书意:“……”
  “哎哟。”唐亦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分,捂住嘴说,“我是不是不该表现得这么开心?”
  郑书意没有力气摆出什么表情来,只淡淡说:“还好,只是鱼尾纹笑出来了。”
  唐亦瞬间变脸,冷冷地转头看电脑,翘着中指按压眼尾,“早就跟你说了,你那男朋友不行,你这条件配个什么样的不好?”
  “那我要配个什么条件的男朋友?”郑书意脑子里又出现昨晚的画面,自言自语般说,“配个有劳斯莱斯的。”
  “不行吗?”唐亦站起来,往她怀里塞了一份文件,“你有学识,有长相,工作体面,以后前途无限,怎么配不上?”
  这个“前途无限”其实是唐亦很久之前给郑书意的规划。
  当初是她把郑书意从报社挖过来的,就是想打造出专属《财经周刊》的人形招牌。
  郑书意毕业于国内数一数二的财经大学新闻专业,科班出身业务能力过硬,小姑娘还能吃下时报新闻记者的苦。
  最重要的是,唐亦觉得她拥有过人的美貌。
  即便是严肃的行业,美貌也是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媒介。
  若再是跟“学历”、“能力”这几张牌一起打出来,那就是王炸。
  所以她觉得等郑书意出几篇
  “哦。”郑书意懒得跟唐亦讨论这个问题,低头看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下午有个金融峰会,你要是死不了就去跟一下线索。”
  唐亦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还有下周铭豫银行的采访,好好准备哦。”
  这就是有一个不近人情的上司的好处,郑书意连矫情都没时间矫情,去卫生间补了妆便匆匆离开公司。
  这场峰会在江城新金融中心举办,地处偏僻的四环路,去年才落成,四周还处于开发阶段,路上除了汽车基本没有行人。
  但是这个地方郑书意并不陌生,一是因为她经常出入这里做采访,二是因为岳星洲的工作地点就在这里。
  以前她要是有时间就会来这里等岳星洲下班,然后两人一起去吃饭看电影,再去一家她最喜欢的甜品店买小蛋糕。
  以至于现在郑书意听完了整场峰会,竟下意识拐进了那家甜品店。
  等她回过神时,店员已经在热情招呼她了。
  郑书意从柜子里拿出她平时总会买的蛋挞,*色芝士上缀着的两颗红色葡萄看起来像极了岳星洲那可恨的面目。
  “小姐,那个……”店员小心翼翼地说,“下午了,蛋挞买一送一。”
  话音刚落,门口欢迎声响起,店员连忙去招呼新进来的客人。
  而郑书意还在盯着那蛋挞,直到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猝不及防和岳星洲对上目光。
  岳星洲的表情出现明显的凝滞,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再进一步。
  片刻后,他然后别开脸,拉着身旁的女人说:“明天再来买吧。”
  这时候郑书意才注意到他牵着的女人,医院看到的那位。
  昨晚来跟她提分手,今天两人就手牵手出来招摇过市了?
  “怎么了?”秦乐之虽然看到郑书意了,但她不打算走,“我都吃习惯这家了,一天不吃都不舒服。”
  她走到郑书意身旁,侧身拿出一整盒蛋挞,收手的同时睨了郑书意一眼。
  那眼神明显就是表示她知道郑书意是岳星洲的什么人,但丝毫没有作为第三者的自觉,甚至还透露出一股洋洋得意,仿佛一个打着赤脚冲进宴席往菜里吐了口水的人在向所有人炫耀她得到了整桌子菜。
  郑书意被她这眼神晃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好,我忍。
  她丢开蛋挞,头也不回地离开甜品店。
  但是踏出大门时,她突然想到什么,于是立刻停下脚步回头,正好碰上秦乐之也正带着胜利者的目光在看她。
  郑书意目光下移,看见她围巾上戴的那块金光闪闪的东西,果然就是昨晚岳星洲带走的胸针?!
  “……”
  仿佛有千万只烧得滚烫的火炭在来回碾压郑书意的胸腔,怒火随时随地要喷薄而出。
  但她的表情却平静无波,只有目光凝住着那胸针,用不轻不重地声音说道:“竟然还真有人喜欢用二手货。”
  说完,不管里面的人作何反应,她径直踏出了这家店。
  然而走了几步后,郑书意终于忍不住,一脚踢在了路边的大树上。
  大树当时害怕极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生气的女人。
  她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着,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为生气而变得灼热。
  路上车鸣声不断,她稍微侧了侧头,看见岳星洲和秦乐之走了出来。
  岳星洲手里拿着甜品盒子,秦乐之抱着他的手臂一蹦一跳地坐上了他的副驾驶。
  刚从动物园放出来还没学会直立行走吗这是?
  郑书意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直到牙齿都咬酸了,才迈开腿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去打车,不去地铁站,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宽阔得有些寂寥的大路上一步步地走着。
  云层的边际与天融为一体,浑浊又昏暗,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走了多久,郑书意终于停在一个路口准备拦一辆出租车。
  但就在她往大路中间看去时,对面街道停着的一辆车猝不及防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当她视线渐渐聚焦时,那明晃晃劳斯莱斯标志仿佛在闪着金光。
  医院看见的那一串,也正是岳星洲口中的“连号车牌”,全江城仅此一辆。
  一个念头飞速在郑书意脑海里闪过,以及今天唐亦对她说的话。
  ——“你有学识,有长相,工作体面,以后前途无限,怎么配不上?”
  寒风肆意在脸上吹刮,思绪却如热浪在脑海中翻涌。
  不太理智,不太冷静,但只三秒钟,郑书意做出了一个颠覆她日后生活的决定。
  有的人,你不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不会觉得你洒脱大气,只会觉得你傻。
  不是想少奋斗二十年吗?
  不是想背靠大山吗?
  就算不能让你付出代价,也要你日后谄媚的时候不得不毕恭毕敬地叫上我一声小舅妈。
  想到这里的时候,郑书意已经站在了车旁。
  她看向车窗,倒映出来的面容虽然有些憔悴,有别于平时灵动的娇艳,却有一股楚楚可怜的脆弱感。
  郑书意抬手敲了敲车窗,静默等候,里面却很久没有动静。
  久到郑书意几乎要以为车里没人时,车窗终于缓缓降了下来。
  起初,郑书意只是看见一副缀着倏忽光点的金丝框眼镜。
  车窗继续下降,如剧院的幕布一般,男人的面容缓缓在映郑书意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她心里暗暗骂的一句脏话。
  但凡见过这张脸的人,都不会短时间内忘记,郑书意自然也记得,这是昨晚在华纳庄园提出要送她回家的那个人。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秦乐之看着清汤寡水的一张脸,小舅舅居然是这样的色相?
  男人被敲开车窗似乎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目光凝注着她。
  虽然尴尬,但郑书意觉得并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昨晚他不是也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吗?
  于是郑书意弯腰,轻声道:“先生,我手机没电了,打不到车,能不能借您的手机打个电话呢?”
  时宴甚至都没动一下,只是微微抬眼,侧着目光打量了郑书意一眼。
  在眼神对视中,郑书意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意思,于是心一横,说道:“或者,您愿意载我一程也可以。”
  时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他眉眼狭长,而眼镜的冰冷质感正好压制住上扬眼尾的那一抹轻佻。
  几秒后,时宴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
  “我的车不载有男朋友的女人。”
  郑书意:“……?”
  车辆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倒了出去,疾驰向公路。

第四章

泛着橘光的云彩在天边翻涌,时间的流逝变得肉眼可见。
  杂志社采编部密集凌乱的灯光亮起,所有人都沉浸在此起彼伏的键盘声中,连空气里都萦绕着截稿日的紧迫感。
  郑书意今天的稿子写到收尾,那股懵懵的感觉才消散,并且接受了“昨晚试图搭讪她的男人就是小三的小舅舅而他今天记仇地拒绝了自己的搭讪”这个事实。
  还挺记仇的啊。
  郑书意浑然不知自己唇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紧紧盯着屏幕,双手飞快地打字,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文思泉涌,灵感四溢。
  然而——
  “各银行理财公司预计明年将步入新的融资计划,银保监会敦促渣男赶紧去死挫骨扬灰拿去施肥,小三月经失调满脸痘痘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俩。”
  “啥?”坐在旁边工位的孔楠眯着眼睛探了上半身过来,看了一眼后,问道,“你在写什么东西?”
  郑书意灵魂归位,扫视了一眼屏幕,眼睛也不眨地删除了那一行字。
  “没什么。”
  她合上电脑,抬头看着窗外的霞光,。
  写完今天下午的峰会稿后,郑书意没有下班回家,继续留在办公室写针对时宴的采访提纲。
  情场失意,职场总要得意,郑书意势必要拿出一份惊才绝艳的稿子震撼住唐亦,免得唐亦总觉得她失恋了就像个可怜虫。
  郑书意这个人,不仅报复心强,自尊心也挺强。
  所以周五那天,郑书意多花了点时间,把自己打扮得特精神,然后带上录音笔和记录本前往铭豫银行总部。
  与其他办公楼楼一样,铭豫总部的一楼接待处要求来访者登记身份。
  这栋写字楼朝向好,阳光正正地晒进来,撒在接待台的三位正装男女的笑脸上,给这冰冷的建筑带来了几丝烟火气息。
  保安大哥站在一旁,瞄了一眼郑书意胸前挂着的记者证,强装随意地说:“你们杂志社的记者都这么漂亮吗?”
  郑书意笑了笑便算是回应这恭维了。
  但她拿起笔的那一刻,目光突然闪了一下。
  许雨灵?
  登记册上怎么会有许雨灵的名字?
  虽然这个名字普通,但应该不是同名同姓,毕竟后面来访目的那一栏写的是“采访”。
  说起这个许雨灵,从郑书意第一天入职杂志社的时候就和她气场不和,这两年也没少发生过抢信息源的事情。
  所以郑书意在登记册上看见了许雨灵的名字,并且注意到来访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整时,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郑书意立刻朝电梯间跑去。
  电梯里,时间仿佛被拉得很慢,郑书意虽然笔挺地站着,双手却不自觉地握成拳,一颗心更是吊到了嗓子眼儿。
  半分钟后,电梯到,一声“叮”刺破郑书意的失神,她一抬头便见陈盛从眼前的走廊经过。
  “陈秘书!”郑书意叫住他的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跨出电梯,“我是《财经周刊》的记者郑书意,与总裁办约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半的人物专访。”
  陈盛微微皱眉,面露疑惑:“你不是有事吗?”
  郑书意一听,剩下那半截心也凉了。
  许雨灵果然来截胡了。
  果不其然,陈盛紧接着便说道:“你同事已经采访结束了。”
  陈盛看了眼腕表,又补充道:“她早上就来了,但是时总正好有空。”
  郑书意:“……”
  如果脏话会被消音,现在她心里的“哔哔”声音已经高达扰民的程度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
  时宴应下的是《财经周刊》的邀约,才不会管是哪个记者过来,更不会为她们的内部纷争承担后果。
  而稿子必须要发表,总编最多说一句许雨灵不厚道,不可能为了这点所谓的“道德感”而撤下时宴的人物专访。
  郑书意颔首,咬紧了牙齿,强撑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好意思,是我们内部没有沟通好。”
  其实陈盛这种人精哪儿能看不出来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着郑书意的话点了点头:“麻烦您跑一趟了。”
  “不——”郑书意的声音突然顿住,后面“麻烦”两个字没有说出来,愣怔地看着对面。
  距离她十米远的地方。
  总裁办公室大门自动朝两边打开,门外工位坐着的六位助理与文秘纷纷起身,抱着一堆文件正横穿过道的一位职业装年轻女人也立刻退到了一边。
  光线聚焦处,男人信步而来,表情平静,无声无息却又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视线随意掠过一处时,镜框折射出冰凉的光点,缀在他轮廓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浑然而生。
  四周窗明几净,却又安静得出奇。
  郑书意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眼花,眼前出现的男人就是她寻寻觅觅一个星期的“小舅舅”。
  但她此刻完全没有那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感,而是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在这个地方看见他,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她挂在嘴边叨叨了半个月的时宴。
  难怪岳星洲要跟别人跑,原来人家背后有这样的背景。
  这缘分可真的是太妙不可言了!
  ——如果郑书意没有曾经拒绝他的搭讪又跑去主动搭讪他的话。
  在郑书意脑子里正在电闪雷鸣时,陈盛已经走到时宴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时宴抬眼看了过来,与郑书意那有些迷茫有些无措还有些尴尬的视线撞到一起。
  郑书意一凛,表情有点僵,反而更无法自然收回目光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时宴。
  也只是对视了那么一两秒,不管郑书意此刻表情如何,时宴对她眼神里的各种信息视若无睹,泰然地收回目光,朝着电梯走来。
  郑书意站在原地不动,疯狂脑暴,迅速为自己列出两条可行方向。
  第一,灰溜溜走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她郑书意这三个字就消失在时宴的世界里。
  第二,小学老师说过,人不能放弃任何机会,要迎难而上。采访她要做,小舅妈她也要做。
  身体似乎已经代替大脑提前做出了选择。
  郑书意迅速弯起笑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她有一头浓密柔顺的黑长发,利落的中分,一边头发别在耳后,一边自然地垂在脸颊旁,极尽地端庄。
  但笑起来时,眼里的光彩连一声严肃服饰都压不住,像一只只蝴蝶扑闪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飞出来。
  在这肃穆的办公走道上,她整个人似乎都生动了起来。
  可时宴的视线却再也没落在她身上过,径直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只把她当做一尊蜡像。
  郑书意:“……”
  她的笑保持不变,盯着空气点了点头给自己鼓气,然后转身,开口道:“时总,我们约好了今天下午的采访。”
  时宴停下脚步,侧头看过来,眉梢挑了那么一下。
  这一片儿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四周的助理秘书们一道道探究的视线递了过来,围绕在郑书意和时宴身上。
  在场的人都知道,今天《财经周刊》的采访已经结束了。
  就连一旁的陈盛都懵了一下。
  这位小姐您失忆了?
  郑书意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四周的气氛,她心里也打着鼓呢,但还是得尽量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时宴。
  但不搏一搏,她今天就只能空手而归。
  郑书意掐了掐手心,扬着笑脸,声音清亮:“我……期待这次采访已经很久了,终于等到今天了,您看现在方便吗?”
  话音落下后,走道上安静得落针可辨。
  时宴上眼睑轻轻一耷,在收回视线的那一刹那,看见了她垂在腿边,紧紧蜷握的双手。
  因为用力,骨节泛出了淡青色。
  突然,面前的人蹙起眉头,双唇微翘,紧紧盯着他,用小到几乎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就耽误您一小会儿,好不好?”
  时宴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突然痒了一下。
  片刻后。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不带情绪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所有人耳里。
  “过来。”
  四周安静得诡异。
  大家面面相觑,震惊却又不敢多问。
  最后反应过来的大概只有郑书意。
  直到时宴迈步离开,她才猛然回神。
  ——您看方便吗?
  ——过来。
  按照郑书意的理解,那就是:我方便!我可太方便了!
  这是什么活菩萨在世啊!
  她惊喜地转身,活菩萨已经走到电梯口,于是立刻跟了上去。
  -
  电梯正匀速下降。
  空间由宽敞的办公区变成了相对狭小的电梯,四四方方一块儿,非常容易让人聚精会神。
  所以郑书意这会儿冷静下来了,往按键一看,亮灯的是负二层地下停车场。
  郑书意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停车场,于是瞄了一眼时宴的背影,又看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陈盛,小心翼翼地对着活菩萨的后脑勺说:“时总,请问我们现在是要去——”
  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
  郑书意很清晰地分辨出这是时宴的电话,所以她识趣地闭了嘴。
  但时宴不急不缓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即挂掉。
  不多时,陈盛的手机又响了。
  郑书意看不见刚刚时宴挂电话的表情,却能看见陈盛的脸色。
  他看见了来电显示后,很快地皱了下眉头,随后接起。
  他还没说话,郑书意便清楚地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尖锐的女声:“叫我小舅舅接电话!”
  我日!
  小!三!
  郑书意的反应几乎成了生理性的,胃里一股恶寒憋都憋不住,双手揪紧了单肩包链条,带着各种情绪死死盯着时宴的背影。
  她倒想看看,时宴对她这个外甥女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陈盛把手机递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时宴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开口:“告诉她,不听话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交代一日三餐一般,听着却莫名有一股压迫感。
  陈盛“嗯”了一声,如实转达,电话便被直接挂断。
  电梯里再次恢复平静。
  郑书意站在角落,唇角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翘出一个冷冷的弧度。
  还挺有威严的呢。
  这么有威严怎么不教教你外甥女不要插足当第三者呢?
  不过这确实比她想象的情况还要好。
  一个强势的小舅舅,一个说一不二的小舅舅,那可太适合给她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了。
  -
  电梯门开了,时宴跨出去,郑书意也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走到一辆车前,司机为时宴拉开了右侧车门,他这时似乎才想起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停下脚步,慢悠悠地侧过上半身,垂眸看着郑书意。
  “我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车上说。”
  虽然时宴也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但郑书意还是矜持地点头:“我可以。”
  车底说都可以!
  时宴没再给个回应,转身的时候松开西服一颗扣子,直接上了车。
  郑书意看着眼前的车,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岳星洲,想不到吧,我比你先坐上这辆车:P
  车内虽然有四个人,却没有声响。
  似乎有时宴在的地方,就格外安静,这人就跟行走的消声器一样。
  他靠着背椅,摘下眼镜,用擦镜纸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
  感觉到旁边的动静,他视线往右侧一带,弯腰压着裙子坐上来的郑书意长发如瀑布般垂下,一股淡淡的香气被风吹到他鼻尖。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铅笔裙,斜着腿坐下时,裙子缩到了膝盖上十公分处,露出一双纤细的长腿。
  时宴收回视线,戴上眼镜。
  汽车缓缓开出了停车场,香气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
  时宴突然问道:“冷吗?”
  郑书意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时宴。
  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
  太贴心太细致了吧。
  “不冷。”郑书意笑着摇头。
  时宴交叠起腿,平静地吩咐司机:“开窗吧。”
  车窗摇下,一股深秋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刮在郑书意脸上,连呼吸都是刺鼻子的。
  郑书意:“……”
  我说我不冷也不代表我很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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