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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书里看书,梦里寻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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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与画舫,孰为虚构?孰为实录?总之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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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看电视里播放某一版《红楼梦》剧集,正是元妃省亲一节,凌晨的漆黑里,一行古装男子,双手偏在一侧,齐齐鼓掌,脆生生响着往前去,不由得一激灵。书中只写:“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知道是“来了”,不承想究竟怎么个“拍手儿”。摄制组邀请许多专家作考据,场面上应是靠得住。

书十六回,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向奶儿子夫妇说起当年接驾太祖皇帝巡行,咋舌道:“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无论正史稗史,都有录载著书人曹雪芹祖父曹寅几度主持康熙南巡大典,回数和赵嬷嬷说得一致,都是四次,按在江南甄家,甄家是贾家的镜像,用来应贵妃省亲的景,就也对得上。

乾隆刻本《扬州画舫录》

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二,“草河录下”,临水桃花庵,大殿后三间飞霞楼,左一间见悟堂,住持号道存,字石庄。这位石庄极爱书画,扬州文风兴盛,墨客汇集,交游所列,有曹寅的名字,以籍贯出身查看,确就是曹雪芹祖父。依书中写,“壬子除夕石庄死”,曹寅生卒年-,如果二人有交集,就是,康熙十一年那个“壬子”之前,推算下来,曹寅还是个孩子,到下一个壬子,则不在世了。后人记前事,总是有差池,即便如此,曹寅到过扬州也不会大错。《红楼梦》中,贾府的外家林如海姑苏人氏,也是世族,做官做到五代,又钦点巡盐御史,带了家眷来到扬州,林黛玉自五岁起就在此地生活,称得上童年故地,红楼中人和扬州又有了一份渊源。回到石庄,死前一晚,即腊月二十九,有人见他一身白衫,桐帽棕鞋,拄杖远去;过到正月十五,月下过舟,船尾独立一人,分明就是石庄,百呼千唤不回头;就在此刻,二山门跟前有和尚遇石庄,托带信邀约莲香社僧名开爽,出得院去,却人影杳然,半年后,开爽病垂危,弥留之际忽到万山围绕之所,石庄迎面而来,携手引入草堂禅房,上书四个字“空空如也”。这情景,令人想起“太虚幻境”。又仿佛贾雨村在林府做家教,闲走到城外,“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庙门旁对联上写“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意境相仿,情景却要荒凉得多。石庄的死,前后络绎半年之久,一步一回首,恋恋风尘,不像甄士隐,闹市当中,路遇一个跛足道人,言语来往几句,说走就走。都是出世,一个悲观主义,一个乐观主义。

配比著书时间,“画舫”写作三十余载,初刻在乾隆六十年,即年,倒推过去,曹雪芹身后方才动笔。倘若说受“红楼”影响,前者虚构,后者实录,常理则反过来,小说摹写真事。更可能是时代风尚,文化流行,三生石故事的变相。总之,曹寅到过扬州,主持康熙皇帝巡行路线里,少不了也会去扬州,史书上应有记载。“银子成了土泥”的场面,已销声匿迹,这就要看小说了。“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回目里,“玻璃世界,珠宝乾坤”天上才有,是抽象的,“一担一担地挑进蜡烛来”,蜡烛算不上稀罕物,因是家常日用,人人看得懂,就具体了,那“一担一担”,真可谓“堆山塞海”。《扬州画舫录》卷一“草河录上”,起首“扬州御道”,为乾隆皇帝的巡行路线。女真人入关,特别向往莺飞草长之地,要不康乾两朝都有江南游?从这御道或可推演元春回门,不说声势,只说规矩,“桥头路口,各安卡兵,禁民舟出入,纤道每里安设围站兵丁三名,令村镇民妇跪伏瞻仰。”前部从安全计,末一句则关乎礼。大日子降临的前一周,宫里的太监就来勘察,指点“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再看扬州御道,乾隆帝进到扬州,全程水路,岸上岸下乌泱泱的车船自不必提,看随行的辎重,也就是“一担一担地挑进蜡烛来”:沿河码头大营五十丈,皇太后大营二十五丈,后面又有“居住船”,可见“大营”只供起坐。居住船上三丈四方帐房一架,二丈正房圆顶帐房一架,耳房帐房一架。这是住,还有食,从京城带来牛羊船,茶房用乳牛三十五头,膳房用牛三百只。到第四次南巡的乙酉,即乾隆三十年,年,第四次南巡,沿途筑建行宫,大营则改“坐落”,“坐落”的意思应是固定的房屋处所,为元妃归省大典,贾府不也专修别院大观园!

大观园里有一景叫做“杏花村”,《扬州画舫录》里也有一座。“御道”延伸分支流入迎恩河,“愈曲愈幽”;大观园的杏花村则“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泥筑就矮墙”,紧接着,无非板桥人家,树篱豆棚。自陶渊明《归园田居》以来,天下不知有多少杏花村,桃花源,真难说谁跟谁,还是普遍的风气。意外之笔却在宝玉的不屑,他一眼窥见“人力穿凿扭曲而成”,可说掐住命门,道破退隐的端底。回到省亲一节,造了大观园的“坐落”,建了庵堂,买来小尼,请得住持,又组个戏班,由族中的近亲贾蔷专办,采买十二个女孩子,聘了教习,携了行头,去哪里采买?苏州,这就有讲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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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记天宁寺,市民祈福之地,殿上设经坛,殿前搭棚演太平戏。戏分“雅”和“花”两部,“雅”者代表正统,独为昆山腔;花部包罗京、秦、弋阳、梆子、二*,也叫“乱弹”,属“风”一派。据“画舫录”考,本地昆山腔最初起自商人徐尚志,聘请“苏州名优”,人称“老徐班”。城中有一条苏唱街,得名于街上的老郎堂,即梨园总局,显见得戏曲源自于苏州。“团班主人”,即拉班子的,好比现在的“穴头”,苏州的诨号“戏蚂蚁”,本地喊“班揽头”。两种叫名对比,前一个佻达俏皮,仿佛江湖上的切口,后一个则是乡野气。亦可见出昆山腔在苏州已经遍地开花,上至王谢堂前,下落三教九流。接壤上海的苏地,水网交织处,沿河无数系缆的石墩,设镇呼为“千墩”,是昆腔的发源地。大概就因为这桩雅事,吴语中“墩”和“灯”又同音,便成了“千灯”,顿时光芒四射,晶莹剔透。至今还有个昆曲博物馆,虽是破陋,好歹做了个标记,不至于湮灭踪迹。贾府要组戏班,当然是雅部,不去苏州去哪里?

那老徐班可说人才荟萃,出色不止艺技,还在来历和性情。领班余维琛是个落魄人,却有奇才,通经史,解九宫谱,豪迈侠义,见乞丐受苦,当场脱下裘皮掷过去;大面,即花脸,周德敷,有特技“笑叫跳”,“笑如宵光剑铁勒奴,叫如千金记楚霸王,跳如西川图张将*”;小旦杨二观,姿色姣好,人称“水蜜桃”,上海人,出身殷富,照理不该入行,票戏即可,偏偏就下了海;正旦史菊观,幼年是沈阳某县令的跟丁,后来,县令犯事变阶下囚,仍不离左右,直至县令死,方才“归里”——先是老徐班,后又入“洪班”。洪班如何起家,书中未有详记,但有一句“洪班半徐班旧人”。徐班散后,角色又回苏州,被一官商悉数收入织造府班,是不是体制内的意思?等洪班组建,半去半留,所以,洪班是新起无疑,而且别开生面。“邯郸梦”全本生角朱文元,在徐班出息平平,年近五十入洪班却声名鹊起,称得上继承中发展。

戏是从苏州来,因扬州富甲天下,头面台面焕然一新,绝非同日而语。据“画舫录”记:“自老徐班琵琶记请郎花烛一幕,则用红全堂,风木余恨白全堂”,先风即开,后来者居上,“大张班长生殿,用*全堂,小程班三国志绿虫全堂”,按《大戴礼记》说:“毛虫之精者曰麟,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倮虫之精者曰圣人”,这“虫”便是五福呈祥,熠熠生辉。“小张班十二月花神衣,价至万金,百福班一出北践,十一通天犀玉带,小洪班灯戏,点三层牌楼。”说是假扮,却都是来真格,走的写实路线,相比较,写意的舞台不免显得萧瑟了。

有一点想不太明白,“画舫录”所记伶人全是男子,贾府到苏州买来的却都是小丫头,艺名缀以“官”字,后面写道的妓界的花名,也常有“官”字,是不是女身男命的意思。我有个朋友,籍贯江苏启东,她家乡的女孩,乳名也都镶一个“官”,是吴地风俗,又是谁学谁?“红楼”“画舫”两书同作于乾隆一朝,更可能梨园界的变革并不单纯以时代划分,而是随时随处,因人制宜,其实是自由的。具体到《红楼梦》,想不出男班进来何情何景,况且还是安置在梨香院,薛宝钗之前住过的,黛玉迎春姐妹们常来,看书下棋,针黹女红。后来,林黛玉隔墙听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必定是雏凤清音。贾宝玉最著名的金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所以,大观园无论如何进不得“画舫”里那一拨人。

现代出版的《扬州画舫录》

《扬州画舫录》卷六,“城北录”,记山东人刘大观,在广西做官,丁忧时候卸职游江南,得出三句话:“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话虽如此,“城北录”第一节却就写“上买卖街”,第八节“下买卖街”。这“下买卖街”的营生很别致,多以租灯为业,夜游都在此处上灯船,然后顺水而去,经楼阁台榭重重叠叠。扬州的园亭是银子堆砌出来,新生资产阶级的俗雅。“城北录”写扬州土豪斗富,金银不在话下,争的是风趣,有天真颟顸的,三千金从苏州买来不倒翁,放下水中,随波起伏,现代装置艺术的小*鸭不就是这个意思?不倒翁才几个钱一枚,三千金是多少,到头来,还是脱不了金银的窠臼。

商业中心当是在卷九“小秦淮录”:皮市街、风箱巷、打铜巷、多子街——从缎子街来,讨口彩的用心,通到钞关街,两边多为名肆,即名品店,“伍少西家”的毯铺、“戴春林家”的香铺,翠花街是女人街,珠翠首饰、羽衣霓裳……林黛玉回扬州奔丧,扶灵送到苏州,再返回金陵外婆家,带了伴手礼,书中只笼统写“纸币等物”,到薛蟠南下进货,带两大箱东西,内容就具体了,给母亲的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妹妹宝钗的一箱,“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这时候,宝钗黛玉嫌隙尽释,分配礼品格外多送一份,黛玉见到这些“家乡之物”,难免伤感起来。“家乡之物”四个字明摆着从扬州来,就是“小秦淮录”里的小东门外。

古往今来,凡集市不外乎吃喝用度几项,所以,食档是不可少的。大运河凿通,盐业兴起,扬州地方日益富庶,原本水米之乡出产丰裕,经多少条食不厌精的舌头,就炼出吃经来。袁枚于乾隆五十八年为“画舫录”作序,应是读的手抄本,两年之后的乙卯方才有初刻本。序中写道四十年前游历,一定吃遍扬州,“随园食单”大约有迹可查。路边摊有镬灶气,是淮扬菜的本真,不在珍馐,在于家常,小东门走的就是草根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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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女,人之本性,所以,这里还有一项生计,便是烟花业。书中记录历史沿革:“吾乡佳丽,在唐为然,国初官妓,谓之乐户”,“国”自是指清朝开元,顺治年号,直到康熙,娼业出官僚入私寓,好比今天的事改企,坊间巷里,弦歌不辍。笔者推崇者,除姿色外,更在于禀性。有一位苏高三,看人练射箭,挽起袖子上前,三发三中;有汤二官,“善谐谑”;杨高三,“举止大雅,望之无门户习气”,堪称奇女子,结局多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或“病死”,或“呕血死”,或“以疾殒”,抑或“不知所终”。却有一位钱三官,相貌中等,但“豪迈有气”,与某公子厚密,苦劝发奋,果然走上正途,有情人终成眷属,蹚出一条新路。

徐二官,字砚云,善吹箫,精拳术,出言风趣,颇受众人喜爱,惟官家子某为知己。一日,官家子招她去,大雨如注,车不能行,于是男装短打,跨马前奔,一跃而上高台,再倒骑下坡。让我想起谁?不怕玷污大家闺秀的好出身,那就是史湘云!可她不就把林黛玉和小戏子比?可见是百无禁忌,一派天籁。她爱穿男装,下雪天银白世界,看她穿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一条蝴蝶结字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黛玉笑她是个“小骚鞑子”,“骚鞑子”应是鞑靼人吧!《红楼梦》甲戌本透露,未完待续的原作纲要里有“茜雪红玉狱神庙慰宝玉”的回目,倘若宝玉招呼,史湘云准定应声即到,穿的就是这一身。在传统的女德之外,其实流行着另一脉女性的诗学。大观园和小秦淮可谓霄壤之高下,但小说家春秋笔下,贵胄故事也可能取材于世情。

小秦淮还有一座净业庵,红尘里的槛外人。传说康熙间,有富家女通佛典,绣艺精湛,绣的又多是佛像,夜里忽见持杖戴笠一名僧人面前礼拜,兀自上床入被。这一段描写多少有些猥亵,说那僧人放下帐幔,又披衣出帐,吹灯拔蜡,复又进帐,只听帐勾叮当,后一句就露骨了:“床笫咿哑如不胜载”,继而鼾声大作,间或梦话梦笑,此过程中,竟不知那女子行为如何,作壁上观?又仿佛分身,佛教密宗一派的欢喜天。天明时分,宅中一切照常,但见帐幔上浮尘般极浅淡三个字:“净业庵”。四十年后,其夫其子亡故,女子削发为尼,建庵。这段逸闻和“红楼”的妙玉颇有几点错接:妙玉生于“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入了空门即安好,跟了师父修行,觅观音遗迹,看贝叶遗文,师父圆寂,正逢贾府造园子,接过来做家庙的住持,居处名栊翠庵。高鹗续写后事,妙玉入定走火,遭劫无了踪迹。和净业庵的情节虽有大不同,潜进一节却很相似,那一个僧人又有点像妙玉的蒙师,结局也不同,一个修成正果,一个误入歧途,但都是前定的佛缘。续书总有诟病,但称得上步步为营,沿着金陵十二钗册子,妙玉的签诗: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据“画舫录”写,净业庵自康熙到乾隆五十四年,改建史公祠,过往来历日久流传,曹雪芹也许听说,说的人也许就是祖父曹寅。

“画舫录”主李斗自序中说:“斗幼失学,疏于经史,而好游山水”,倒类似贾宝玉的禀性,文人才子,书读多了,难免假作真时真亦假。(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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