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公社革委会成立,两大阵营被迫解散,名亡实存,转入地下,秀子那支敢死队又由散而聚。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些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子女,竟像冷手抓个热馒头异口同声拥立牛蒡为群龙之首,有如七侠五义扶保书生颜查散。
敢死队的七侠五义做主,不出响动把秀子深埋在牛蒡家院里。
过去,当八路的都有个化名,免得敌人搜捕,给三亲六故惹祸。敢死队的七侠五义,也都各自从样板戏和对敌斗争影片里选了好汉的名字,安在自己头上。比如,《红灯记》里的磨刀人,《五十一号兵站》的小老大……牛蒡的美名叫老九。老九不能走,多么风光!
秀子的娘家哥嫂,悄悄把秀子那二、四、六三个女儿接走。牛蒡卸下了肩头的磨盘,浑身像剔下骨头散了架,竟没有力气上炕,半截身子横亘炕沿儿,不上不下就睡着了。
忽然,睡梦中好像天下大雨,鞭杆子雨脚浇头喷脸,他打个寒噤,睁了又睁才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满屋青幽幽的月光,一张黑糊糊阴森森的夜叉脸,手端着瓢,向他脸上噗噗喷水。
“交出杏儿的卖身契!”夜叉脸两眼通红冒火,恶狠狠低声喝道。
“你是谁?”牛蒡问道。
“黑无常!”夜叉抽出鬼头刀对着牛蒡胸口,“交出来快!”
“银子,别装神弄鬼了!”牛蒡听出雪花银子的口音反倒镇静下来哈哈一笑,“卖身契不是早烧了吗?”
“谁烧的?”雪花银子不打自招,已经暴露半边脸。
“斗争黄世仁大会,人人看见农会主任把卖身契扔进火堆。”牛蒡见雪花银子呆头呆脑,越发装傻充愣。
“狗嫌儿,你敢戏耍姑奶奶!”雪花银子前腿弓后腿绷,两手运力举起了刀,“你交不交?”
“秀子临死给我的这份文书,我只能当面交给杏儿!”牛蒡面无惧色,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杏儿把这个文书拿走,愿嫁给谁就嫁给谁。”
“我剁碎了你!”雪花银子抡起了刀,却没有砍到牛蒡身上。两把铁钳抓住她的手腕,鬼头刀当啷落地。
磨刀人和小老大,像两名法警把死刑犯押赴刑场,一左一右把雪花银子架出柴门外。
“银子,把杏儿放回来吧!”牛蒡擦着满头冷汗,“我没有歹意,你这个当姐姐的也别害一奶同胞的妹子。”他胸膛一阵燥热,转身舀起一大瓢凉水,咕咚咚一饮而尽,接着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回屋睡他的二茬子觉。
“救命呀!狗嫌儿哥,快救妹子一命呀!”院外高梁地,雪花银子鬼叫着呼救。
牛蒡忙跑出柴门十几步,却见磨刀人和小老大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回来。
“雪花银子怎么大呼小叫?”牛蒡怒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合伙欺辱她?”
“狗嫌儿哥,谁像你‘空身整三年,母猪赛貂蝉’。我们新鞋不踩臭狗屎。”两人嘻嘻哈哈,你追我赶跑走。
磨刀人和小老大只扒光了雪花银子的下身,便放她抱头鼠窜而去,让她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回的遭遇。
跑到半路,雪花银子钻进高梁地,把上身的褂子脱下来系在腰间,跌跌撞撞遮遮掩掩回了家,才知道家中发生了内乱。
她的丈夫大头领,公社革委会三把手,教唆她身背鬼头刀,脸抹锅烟子,月黑天到刘家锅伙找牛蒡,逼取买卖杏儿的文书然而,她前脚刚走,大头领就对杏儿下了黑手。多亏杏儿早有戒心,枕边放一把剪子,大头领扑到杏儿身上,杏儿也把剪刀刺进大头领的肋间。大头领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急救,杏儿给押入公社私牢渣滓洞。
杏儿关押黑牢,牛蒡梦境中竟常见这个他从没放在心上的少女。
小小刘家锅伙,一个公鸡打鸣,叫得醒从村东到村西的家家户户;蛤蟆跳三跳,蚂炸蹦两蹦,就能从村北蹦跳到村南。牛蒡小时候,没少到白家串门,跟巧手白三儿可算总角之交。后来牛蒡上学,书呆子气越念越重,白三儿到牲口市牙行当小徒弟越学越油头滑脑。两人见面越来越无话可说,也就走碰头都懒得笑一笑了。牛蒡从没有听说白家有个杏儿,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回乡土里刨食,更无缘得见了。秀子买下杏儿送他为妻,他哭笑不得,并不当真。秀子死后,他像手里捏着一团火,只想赶快把那张买卖文书,当着杏儿的面,划一根火柴烧成灰,风一吹便灰飞烟灭。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哥哥姐姐随意当一只羔羊买卖的弱女子,竟是个不动声色的蔫豹子,不但早已森严壁垒,而且临危不惧,手刃歹徒,守身如玉,羞煞缺钙软骨的须眉男儿。
只要一想到公社私牢渣滓洞,便夜夜做噩梦。
渣滓洞的官称是群众专政指挥部学习班。扣押在这里的人,都是有现反言行的黑五类和三反分子,以及享受黑五类和三反分子同等待遇的坏蛋。这个学习班设在一座荒废的公社猪场内,人犯住在经过改装的猪圈里,白天到公社窑地摔坯子。农活四大累:挖河、打堤、拔麦子、脱坯。
干的是累活每天却只吃八两口粮。早晚各喝二两稀粥,嚼一块棺材板(咸菜片子),午饭吃两个二两的窝头,喝一碗菜汤。黑夜,人人都要过过触及皮肉的热堂,皮鞭、棍棒、老虎凳、辣椒水……不一而足,应有尽有。夜审鬼叫连天,令人只当阴曹地府从地下乔迁地面,与革委会结成了联号。
未完待续……
本小说写匈奴后裔刘氏四代的生活沧桑,作者刘绍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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