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一丛树:两棵刺柏,一棵伞榆,数棵牡丹,都很高大,蓊郁,很有些年头了。
特别是那两棵刺柏,宝塔似地直冲云天,梢头差不多能窥视到三楼窗户里面的风景了。它们像一对夫妻,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对方,努力地想要偎依到一起,但总是差一点儿距离,似乎是一方尚未完全通过对方的一项艰难而漫长的考验。冬天是它们值得骄傲的季节,尽管在严寒的蹂躏下,它们也满身的冻疮,一脸的憔悴,可与其他邻近的任何一个树种、一棵树相比,它们是唯一在祁寒里,保持着树的尊严树的骄傲的树;它们是唯一在冬日的萧索枯槁里,给室内疲困的眼眸以抚慰的苍绿,即便那绿有点发黑泛紫。单凭这一点它就有资格直上云霄,作为诸树之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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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风头,让伞榆给抢去了。尽管夏日的刺柏已碧翠如玉,青嫩欲滴,但它四季不换的青衫似乎也带来了审美的疲惫。见异思迁的生灵们还是更愿意换换口味,看着穹盖般葱茏肥硕的那把大绿伞,心底生出无限的欢喜。若论遮荫蔽凉,的确不是刺柏的长项,它们矜持地贵气地不苟地淡漠地终年裹着那件青色的长袍,始终与生灵保持着淡淡的疏离,连鸟雀们都是非必要不栖息的。而伞榆就大气豪爽无比,撑开无数茂密的枝臂,一边将晴热的阳光畅意地吸吮进叶片,一边无私地将浓荫奉献给酷暑下的蚂蚁、蚊蝇、鸟雀和人。亲和、坦诚、随意,不做作,不刻意,让它收获了整夏的依恋与亲善。
五月是牡丹的季节。在这些乔木的下方栽植了一围儿牡丹,尽管它们在冬天很是落魄潦倒,叶片亦不及伞榆的油亮醇厚,但是,它有花,这就足够了。当有一天它的某个枝头,忽然绽放出一朵碗口大的白色的花儿时,它便统御了世界。馥郁的浓香带着温柔的霸气,连周遭的风都为之沉醉、流连,连直男般高冷的刺柏都双眼迷离、失魂。这时候,世界把甚么都遗忘了,遗弃了,它把自己融进牡丹一瓣一瓣层出不穷的洁白的叶瓣间,融进嫩黄嫩黄的蕊心里。这难道就是国色天香的正解吗?
六月的树木都沉寂了下来。春日的繁芳浮华渐渐远去,干、枝、叶都沉下心品尝着生长的快乐与痛楚。我们也已习惯了开眼盈溢的绿波与恣意,好像把冬天的萧瑟都忘尽了。这时,在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在两棵刺柏中间的一枝树杈稍头,发现了一颗圆鼓鼓、绿莹莹的小果实,我甚至看见了曦光下那颗果实上白茸茸的纤毛。难道刺柏结果啦?我自己吓自己一跳。再仔细地看去,那枝丫上的叶片娇媚而秾腴,显然是刺柏的羸瘦锐硬所无法比拟的。她风雅、清亮、纤秀,似一张张新嫩的少女的面颊,在晨露里婷婷梳妆;圆圆的叶片楚楚对生,似两扇翠生生的翅翼,做出跃跃欲飞的样子。再看,在两棵刺柏中间的空隙里,有一大簇这样的枝叶,还有一粒粒憨憨的小果果,是杏树吗?结果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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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一棵杏树。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的下部主干掩映在浓密纷披的牡丹里,上部分枝杈则欹斜在刺柏的中间,然而却把腰身扭了几乎九十度的一个弧,拐出刺柏的夹缝,然后枝丫再继续直上,舒布开来,虬枝龙蟠,颇有几分梅影疏斜的风味。但绝不是人为的斫直芟正的结果,而是天然的、自生的,那个粗糙扭结的筋脉偾张的弧线曲弯里,正是她生命轨迹的写真。她的身姿与那欹曲的病态的美毫不相干,那完全是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在屈辱中,在阴暗里,扭曲着,强韧着,挣扎着,向上,向着头顶的阳光蹚出步履蹒跚的印痕!因为高大茂密的刺柏遮蔽了她绝大部分的光照,几乎要扼断她的生机。她便在这绝境里,憋着口不甘不屈不折不挠的闷气,而艰难地,倔强地生长起来的,朝着阳光。
我以前未看见它,是因为她正处在生死存亡的挣扎里,拼搏中,无暇展示自己吗?是,也不全是。因为,冬天,我的目光被刺柏的苍青吸引了;夏日,我沉浸在伞榆的舒爽里;暮春,我被牡丹的秾艳撩拨得神魂颠倒。哪里会顾得上发现默默无闻的她呢?要不是她的枝头挂上了一颗颗独一无二的青果,彰显出自己的别致风采,我也许还是发现不了她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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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的出现,填补了仲夏后树木的寂寥。我眼看着那星星点点的毛杏,一天天地圆润、晶莹、膨大,我的心底似乎也有一颗毛杏而随之愈染愈翠。渐渐地,它释放出了丝丝缕缕青葱的羞涩与媚惑,若刻意地去体悟一下它的风味,就会感觉到舌根馋涎汩汩的涌动。这时,我却无端地感到了一阵惶恐,惶恐的后果便是梢头日渐减少的青果,及地上撒落的残叶断枝。直到某一天,枝头的毛杏一个都不见了,连繁稠的枝叶也稀疏了一些。但杏树依然是一副擦干眼泪后倔强不屈的顽梗表情,疏朗的叶片愈显苍浓,遒劲,不复初夏的纤柔矣。
七月的一天,我习惯地伫立窗前,心无微澜。一阵风掠过窗外的树梢,蓦然,我从一树婆娑的叶片隙缝里,看见了一点亮红——那是一颗完全熟透的嫣红的杏子。在万绿丛中,她星光般地晶莹璀璨,照彻了整个绿色的天空。我听到绿叶们在热风里欢快地呢喃,竟泛滥着浓浓的温馨的母爱。在那处馋嘴者的魔爪难以企及的绝巅,杏树将她的倔强进行到最终,她成功了,哪怕是硕果仅存的一粒!我忽然感到一股泪目的酸涩涌进鼻腔……
春日,看到窗外杏树的虬枝上蓄力冲刺的紫红肥嫩的累累花苞,忽然忆起与她相识的种种过往。是为记。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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